寐(3)
我回到甘村是三天後的中午。那時我好像是把牧羊人忘記了,風把村道清掃得乾乾淨淨。我去尋訪老醫生。老醫生已經死了。我這才感到逝去的十二個年頭,只有村子的面貌依舊,只有遠處山峰依舊是那樣的形狀,風中的太陽依然是風中太陽的顏色,我滿身塵土,背着相機,在村子裏穿行。狹窄的村道由兩面房子的石牆夾峙。遠望十分低矮的石牆在眼前高大森嚴,小巷深邃幽長。紙張,菜葉,麥草在風中捲動,形成一連串小小的漩渦。這些巷子使我錯了頭,我也沒去敲門打聽什麼地方可以通到村口。我受過傷的腳踝又在隱隱作痛了,我又想起老醫生,他那一大把善良美天的白色長須,他用來使關節複位的白楊樹皮,他白楊樹皮一樣粗糙的手,他身上的草藥氣息。他第一次替我包紮時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說白楊樹皮是很珍貴的東西。他自己從不去剝河邊那些艱難生長的白楊樹皮,他自己栽了一片,剝死一棵,他就補栽一棵。林業局的紅衛兵說他搞自留山,打折了他的手腕。他又剝了一棵,包紮好手,又補栽了一棵,他見我被他吸引住了,一用力,叭一聲脆響,脫臼的關節復了位。他把一顆光滑的卵石壓在關節上,上面綁上浸濕的白楊樹皮,白楊樹皮是一整張,剛好繞着腳踝一圈,幾個小時之後,樹皮開始乾燥收縮。就是這種原理使關節固定,那種醫術,一大半依靠的是病人的忍耐力量。我終於走出了村子。一個摘辣椒的女子問我找什麼。“你找女人照相嗎?”“前幾天,來了一個照相的,要女人脫下襯衣,照到**,他說照一張他給十塊錢,他背了三架機器。”“我照樹子。”“啥子樹?”“以前醫生栽的白楊。”“沒有了。“女人沉吟一陣說:“醫生一死,樹子都被他親戚們砍光了。嫁女的,修新房子的。醫生是最好的人,他的親戚嘛……”她沒說完就又彎下腰摘辣椒去了。辣椒長得很細小,葉子因為乾旱蜷曲起來。我說:“很久沒有下雨了嗎?”“下雨也不管事,下點小雨也不頂事。風把一點濕氣都吸干帶走了。”將近傍晚時,風漸漸停下,最後的太陽光輝變得溫暖可人。塵土降落,空氣中又漸漸充滿從河上升起的水氣。我在村口,想起那個當年以銳利眼光看我的人。木橋面上的瀝青幾乎剝落殆盡了,露出了榫口和粗大生鏽的鐵釘。一群羊子正從山上下來。這一切景象我在那天早上已經看見過了,並且已經形諸文字。背後的低矮的石頭房子也和我寫下的石頭房子一模一樣。那群羊子從山上下來。背後石頭房子散發出羊子的腥膻氣息。而金黃的太陽光正慢慢爬上灰色的山坡,去把天上的輕盈白雲映照得一片緋紅。我返身打開屋前小院的柵門,我心中的什麼也又一次洞開了。看到這篇小說已經結尾。結尾就是另一扇門已經洞開或將要洞開。我摸到的柵欄門閂光滑而又柔和,太陽已經完全沉落了,門閂上卻還帶着淡淡的溫暖。羊子上橋了,雜亂的蹄聲掩住了牧羊人掩嘴咳嗽的聲音。蹄聲過後我聽到了轟轟的水流的巨大聲音。羊子從我扶着柵門的手臂下一一鑽進了院子,整整三十二隻。“三十二隻。”我說。“對的。多一隻就殺一隻。”他說。他先我跨進院子。在門口把一小捆乾柴放下,說:“你進來。”“你把你栽的樹子都扛回來了。”“也是三十二棵,羊子把葉子吃了。今晚上火要燒得亮堂一點。”天黑了,火燒起來了。但一種尷尬的氣氛卻不知怎麼降臨到我們中間。他不是我想像的那種豁達幽默的老頭,肯定也不是因為經歷特別豐富而深深沉默的老頭。他說我知道會有人來。“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樣,”他眼裏幾乎是閃爍着仇恨的光芒,“那些拍電視的人,他們來拍醫生栽的樹。那些樹沒有了。就來拍我栽的樹。你也想給樹照相。”“不是,我不是。”“你肯定是。”他又沉默一陣,說:“或者我要叫你照一樣寶貝東西。我父親留下的。”前面我們已經知道了,牧羊老頭有一個大概產於宋代的瓷瓶。“你們總要照點什麼回去。吃完飯我就叫你照。”接着他可能自覺失言,臉上浮起警惕的神情,看了那個牆角上粗笨低矮的櫃一眼。這一眼就暴露了他藏着寶物的地方。晚飯是酸菜下玉米糊糊。剛擱下碗,他就哼哼唧唧地說氣緊,關節痛,他說該睡了,叫我也睡。我只好睡了。沒有料想的那樣受到跳蚤和虱子的襲擾。我想我很快就睡著了。因為又回到了過去。我過去流浪的日子,我睜開眼,看見了石屋漆黑低矮的頂子,聞到灰塵和羊子的腥膻氣息,並在心中懷念家鄉的親人。特別是把我趕出家門的父親。身邊的牧羊人動了一動。原來我醒着,牧羊人側身起來,看了看我。他躡手躡腳地起來,我聽見他暗中用腳找鞋沒有找到,下了床光着腳在暗中摸索。他摸索着打開櫃門,划燃了火柴,他確實有一隻瓷瓶,可惜本人沒有古物鑒賞水平。只是那有點破損的瓶頸確實十分優美雅緻。他關好櫃門,摸回床邊,他又划亮了一根火柴,看見我眼睛大睜,一哆嗦,火柴就掉在了地上。我披衣起床。說:“點上燈吧。你確實有一隻值錢的瓶子。”他退回到柜子的方向。我點亮燈。看見他用身子護住柜子。“我不會搶你。”他像孩子一樣問我:“你敢發誓。”“敢。”他沒聽到我的誓辭就綻開了笑臉。“值多少錢?”“一千,也可能兩千。我不曉得。”他話頭一轉,突然逼向我,眼露凶光,說:“那年就是你。”接下來,他講的話,似乎是有根有據。十二年前有一個少年人偷他的寶貝,被人發覺了,跳牆時摔脫了腳踝,還是故去的老醫生心好,給他治好了腿傷。那個娃娃後來悄悄地走了。那時,“那時你就是來偷這件寶貝嗎。”我卻聽得心裏發酸,喉頭髮緊。“我不大記得了。”我說:“不過也許那個娃娃不是要偷這件寶貝,是想偷幾個玉米粑粑。”他沉默一陣,重重地點點頭。我說我要告辭了。他說:“睡了。”徹夜難眠,我在想在甘村治療腳傷之前,我是不是有牧羊人所說的那種行為。我好像把什麼都忘記了,也好像什麼都沒有忘記。我夢見老醫生的那些樹子。而這篇小說的作者在樹葉中背誦葉芝的詩句。自從青春的第一陣恍惚后,我日常的思想,就找到了山羊找不到的路徑。唱吧,也許你的思想中能夠拔出一些草藥,使我們的悲傷再不是那樣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