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銀髮男子收起背後的羽翼,猛然把手一揮,前方忽然出現一間,幾乎與他們在隅陽村的屋子毫無兩樣的陳舊小屋。
朱曉芸愣住,不敢置信地瞪着那棟小屋,心下駭然,這個人……究竟知道他們多少事?
「燭陰留你們一條生路,可其它天神與神兵可不會給你們生路,尤其是你,作為鳳瀞的後人,禍端的起源,你只有在此地待下,才可能活命。」
「我們在寒荒國能活得了嗎?」她慘白着小臉問道。
「你不是說過,你願意為他而死,既然你連死都不怕了,何須擔憂在此活不下去?」銀髮男子微笑反問。
是呀,她連死都不怕了,還有什麼好懼怕的?
朱曉芸舍下了心底的不安與困惑,定下神來,仔細瀏覽四周。
杳無生跡。
這是她觀察過後,對這片土地的唯一想法。
「燭陰與鳳洵的這場戰,怕是一時半刻不會有結果。」銀髮男子揚首,望向遠方無垠的黑暗。
「神州大地上的人們呢?沒了日光,他們會如何?」
「疾病,恐懼,憂傷。這三樣東西,將會毀了神州大地。」
「難道九鳳都不在乎她生下的孩子嗎?」
雖然對鳳洵並無好感,可思及他當初遭天神詛咒追殺,又失去了鳳瀞這個相依為命的戀人,如今因愛而瘋狂,甚至不惜與天神們作對,朱曉芸不禁有些同情起他來。
「你可曉得,眾神無心,對凡人不過出於同情,方會造出這神州大地,以供凡人存活,眾神若留情,那也不過是一時罷了,眾神不會對凡人真正有情,哪怕是他們生下的孩子,至多是顧念着孩子身上流的血脈罷了。」
原來上古眾神是這麼看待凡人的……朱曉芸心下茫然,對神州大地上的所有神裔們感到深切的悲哀。
他們生來便是神裔,不論他們願不願意,他們註定不同於凡人,卻又得不到眾神的眷頓與認同。
「這樣說來,九鳳根本不在乎鳳洵與鳳瀞兩兄妹。」這一刻,她是真切地同情起鳳洵。
「眾神是自私的,神永遠擺在人之前,於天神而言,凡人不過是蟲蟻之屬,凡人的性命區區數十年,不過是滄海一粟,天神們早已活過了上千年,他們主宰着天界與神州大地,他們才是至高無上的。」
聞言,朱曉芸心下惘然,低喃:「這樣的神靈,人們又何須膜拜敬畏?」
「因為,人是因神而存在,神在,人在,神若不在,人亦減。」
聽罷,她只覺身為天神以外的活物,既可悲又無奈。
天神根本不在乎凡人死活,他們只在乎自己,哪怕是被凡人敬怕的神裔,在天神面前亦不過是蟲獸。
「你也是這麼想的嗎?你認為,神以外的凡人們,都不值得重視?」她不由得好奇地問起銀髮男子。
銀髮男子只是遞給朱曉芸一記複雜的眼神,並未正面答覆,然而,僅僅只是這一眼,她便清楚,他應當是站在凡人這邊的吧?
「你與他便在此好好活着吧。」銀髮男子轉過身,背後的巨大羽翼伸展開來。
「你——你究竟是什麼人?」朱曉芸衝著他的背影大喊。
銀髮男子緩緩回首,道:「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了,不是嗎?不是每個天神都見容於天界,至少,黃騖不行。」
「所以,你真是黃騖?」她喃喃低語,始終不敢置信他們竟然能被上古天神所救,更無法理解何以天界會有如此多的紛爭。
「天界只容得下青鳶,容不下黃騖,我倆永遠不能相見,一旦相見,哪怕是天界,亦要毀減。」
「那為什麼是你被放逐?」
黃騖未語,只是振動雙翼,往黑暗天際飛去。
朱曉芸怔了怔,忽又想起什麼似的,站起身往天際高聲吶喊。
「你——你不是想問封麟那句話嗎?」
一望無際的黑暗之中,緩緩飄下黃騖淡然的聲嗓。
「不急。待到這場戰爭平息之後,我再來尋這句話也不遲。」
而後,天際恢復一片寂然,除了獵獵作響的風聲,再無其它。
白皚皚的雪地里,乾枯巨木燃燒着熊熊烈火,周遭安靜無聲,只剩下他們兩人。
一如最初,在娑夷河畔,遺世獨立的村落,簡陋卻溫暖的小屋裏,他們兩人相依為命,互相扶持。
一切彷佛回到最初。又彷佛沒有。
朱曉芸抬手拭去滿臉的淚痕,接着動手將不省人事的一路拖行,拖進了黃騖以咒術搭建而成的小屋。
一推開門,屋裏的火燭隨即亮起,看見屋裏的景物,她當下怔愣。
一模一樣。
不論是外觀,抑或是屋裏的擺設,乃至於每一細節處,竟都與她朝思暮想的家一模一樣。
若非門外是荒蕪雪景,她當真要產生錯覺,以為這裏便是隅陽村的家。
她回過神來,轉身蹲下,滿身大汗地將封麟拖進屋裏,直直拖入房裏,再將他拉上了斑駁陳舊的拔步床里。
她跌坐在榻沿,氣喘吁吁的稍作歇息,看着封麟滿臉是血,心頭不禁一擰。
她想起了初遇他的那一天,他也是一身傷,渾身血跡,可卻沒有此刻來得嚴重。
她抓起袖子,替他擦拭面龐,可惜那血跡已凝固,怎麼擦也擦不去。
顫抖的小手捧起了那張絕美面龐,她怕驚擾了他的好夢似地,小心翼翼地壓低嗓子說話。
「阿痴,沒事了……我們安全了。」她悄聲安撫着。
封麟卻是一動也不動,面色慘白,唇色更如雪一般,蒼白中透着淡紫。
看着這樣的他,前所未有的慌恐湧上心頭,害怕的眼淚又湧出眼眶。
她連忙伸手探查他的鼻息與脈搏,而後是他的心跳。
幸好……他的心仍在跳動。
朱曉芸伏在封麟的胸膛上,閉起眼,靜靜聆聽那微弱的跳動。
「阿痴,又剩下我們了……就跟當初一樣,只有你跟我。」
不一樣的是,他不再是那個啞巴痴兒,而她,亦不再天真如昔。
什麼都變了。
他從阿痴成了玄武王朝的暴君,而她,從一介凡子成了遭詛咒的神裔與凡人所生下的孩子。
一直以來,她深愛的姥姥,那個溫柔敦厚的老嫗,成了北狄國傳說里被天神詛咒的神裔,而她,亦成了神裔之子。
一切都變了。
不變的是,在這個遺世獨立的小屋裏,依然只有她與他,小屋以外的世界會成了什麼樣子,都與他們無關。
活着,成了他們唯一的盼望。
面對上古眾神,他們渺小而微不足道,只求在這片紛擾亂世中,尋得一處寧靜之所,好好活下去。
收拾起悲傷的情緒,朱曉芸起身,抱着木盆來到屋外,取了一塊乾淨的雪,回到屋裏擱放在火燭旁,等着盆里的雪融化成水。
隨後,她擰了一塊乾淨的帕子,替封麟擦拭起臉龐與身子。
當她解開他的衣衫時,淚水當下又湧出眼眶。
他的胸膛凹了好大一塊窟窿,血肉模糊,腰間被削去了一塊肉,他的雙腳滿是傷口,滲出的鮮血幹了又濕,將床榻染成一片暗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