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此後兩年,雁回山後山成為我最常去的地方。而在君瑋強迫我閱讀了他最新創作的一部意識流艷情小說后,我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不時想起慕言,為什麼沒事就要去後山晃蕩幾圈,原來我像書中女子一樣,春心萌動了。唯一和書中女子不一樣之處在於,她在春心萌動前就對自己的情郎了如指掌,而我對慕言萌生愛慕之心,卻基本不知道他家住何方、年齡幾何、有無房馬,房子和馬匹是一次性付款還是分期償還,家中是否還有雙親、雙親和他是分開住還是住一起……
自從知道自己愛上慕言,我就一直在找他,然而,像世上從來沒有過這個人,即便動用了我親生爹媽那邊的關係,也找不到他。
我原本想他或許是陳國人,但在這個更換國籍比更換女人還要容易的時代,也許他今日以陳國為家,明日就是我衛國子民了,總之從國籍入手尋找的想法破產,但除國籍之外,已沒有任何線索。如今回想我生前的少女時代,最美好的十五六歲,卻都在茫茫尋找中碌碌度過,最關鍵的是這尋找還毫無結果,令人死都無法暝目。
後山楓樹兩度被秋霜染紅,我活到了十六歲。傳說我在十六歲前不能沾染王室中物,否則就要死於非命,由此父王將我託付給清言宗,指望能免我一劫。我能順利活過十六歲,大家都很高興,覺得再無後顧之憂,第二天就立刻有使者前來將我接回王宮。
臨走時,我和君瑋灑淚揮別,將小黃托給他照顧。因小黃需要山林,而衛王宮是個牢籠。此時,不知道為什麼要離開君禹教隱居到清言宗附近的君師父已帶着君瑋認祖歸宗,並接手君禹教成為宗主,這就是說,作為君禹教少宗主,君瑋已經足夠有錢,能獨自擔負小黃的伙食了。我和君瑋約定,他每個月帶小黃來見我一次,路費自理。
父王封我為文昌公主,以此說明我是整個衛王宮裏最有文化的公主,但師父時常抱怨,我學了十四年,不過學得他一身才學的五分之一。如此看來,我這樣的文化程度也能被說成很有文化,說明大家普遍沒有文化。
我的上面有三個哥哥十四個姐姐,一直困擾我的難題是,他們每個人分別應該對應父王後宮中的哪位夫人。三個哥哥個個都很有想法,令父王感覺頭痛的是,大哥對詩詞歌賦很有想法,二哥對女人很有想法,三哥對男人很有想法,總之沒有一個人對治國平天下有所想法。
父王每每看着他們都愁眉不展,只有到後宮和諸位夫人嬉戲片刻才能暫時緩解憂慮。我初回王宮,唯一的感覺就是,在這諸侯紛爭群雄並起天下大亂的時代,這樣一個從骨子裏一直腐朽到骨子外的國家居然還能偏安一隅存活至今,實屬上天不長眼睛。
假如我不是衛國人,一定會強烈建議當局前來攻打衛國,它實在太好被攻克。
我從前並不相信父王的那個夢,和他夢中的長門僧。倘若命運要被虛無的東西左右,這虛無至少要強大得能夠具體出來,比如信仰,比如權力,而不是一個夢境。但命中注定我要死於非命,這真是躲都躲不過的一件事。
我死於十七歲那年的嚴冬。
那一年,衛國大旱,從最北的瀚荷城到最南的隱嵇城,遍野餓殍,民不聊生,國土像一張焦黃的烙餅,橫在端河之濱,等待有識之士前來分割。而那一天,陳國十萬大軍就列於王都之外,黑漆漆的戰甲,明晃晃的兵刃,他們來征服衛國,來結束葉家對衛國八十六年的統治。
師父在此前兩個月謝世,臨死前也沒有想出辦法來挽救衛國,我是他的嫡傳弟子,這就是說,我們的思維都是一脈的思維,他想不出辦法,我更想不出辦法。
初回王宮時,我認為自己職責所在,花費時日寫了一本《諫衛公疏》上呈,發表了對現有政體的個人看法,得到的唯一反饋是,父王摸着我的頭對我說你這個字寫得還不錯,此後將我幽禁。
只因衛國是大晁版圖上一個邊緣化國家,王都的政治春風在綿延數百萬拓的土地上吹拂了八十六年也沒能吹拂到衛國來,即便王都中女人已能做官,衛國的女人卻從來不得干政,再加上我們是一個男耕女織的國家,這導致女人一般只有兩個功能,織布和生孩子。
在國將不國之時,父王終於打算聽一聽我的看法,但此時我已沒有任何看法,給出的唯一建議是,大家多吃點好吃的東西,等到國破時一起殉國吧,於是我再次被父王幽禁。
他摸着鬍子顫抖道:“果真是從小在山野里長大,作為一國公主,你就對自己的國家沒有一絲一毫感情嗎?”
父王的一頓訓斥后,我的無血無淚之名很快傳遍整個宗室王族。哥哥姐姐們無不嘆息:“蓁兒你書讀得這樣多,卻不知書中大義,你這般冷情薄倖,父王錯疼了你。”
這真是最令人費解的一件事,本該正經的時候大家通通不正經,結局已經註定,終於可以名正言順不正經了,大家又通通假裝正經,如果能將這假裝的正經維持到最後一刻,也算可歌可泣,但大家明顯沒有做到。而身為王族,他們本該做到。在我的理解里,王族與社稷一體,倘若國破,王族沒有理由不殉國。
冬月初七,那日,天空有蒼白的陰影。
陳國軍隊圍城三日不到,父王已選擇投降,再沒有哪個國家能像衛國,亡得這樣平靜。書中那些關於亡國的記載。比如君主自焚、臣屬上吊、王子公主潛逃,全然沒有遇到。只是女眷們有過暫時的騷亂,因亡國之後,她們便再不能過這樣紙醉金迷的生活,但趁亂逃出王宮,除非流落風塵,否則基本無法生存,況且王宮根本沒有亂,一切都井井有條,完全沒有逃出去的條件。她們思考再三。最終決定淡定對待。
在內監傳來最新消息后,我穿上自己平生以來最奢侈的一件衣裳。傳說這件衣裳以八十一隻白鷺羽絨捻出的羽線織成,潔白無瑕,唯一缺點就在於太像喪服,平時很難得有機會穿上身。
午時三刻,城樓上白色的降旗在風中獵獵招搖,天有小雨。
衛國乾旱多時,乾旱是亡國的引子,亡國之時卻有落雨送葬。
我登上城牆,並未遇到阻擋,城中三萬將士解甲倒戈,兵器的顏色看上去都要比陳軍的暗淡幾分。兵刃是士氣的延伸,國破家亡,卻不能拚死一戰,將士們全半死不活,而兵刃全死了。這城牆修得這樣高。修建城牆的國主認為,高聳的城牆給人以堅不可摧的印象,高大即是力量。但如此具象的力量,敵不過一句話,敵不過這一代的衛國國主說:“我們投降吧。”
放眼望去,衛國的版圖看不到頭,地平線上有滾滾烏雲襲來,細雨被風吹得飄搖,絲線一樣落在臉上,黑壓壓一片的陳國軍隊,肅穆列在城樓之下。最後一眼看這腳下的國土,它本該是一片沃野,大衛國的子民在其上安居樂業。
身後踉蹌腳步聲至,父王嘶聲道:“蓁兒,你在做什麼?”
一夕間,他的容顏更見蒼老。他上了歲數,本就蒼老,但保養得宜,此前我們一直假裝認可他還很年輕,但此時,已到了假裝都假裝不下去的地步。
我其實無話可說,但事已至此,說一說也無妨,他被內監攙扶着,搖搖欲墜,我在心裏組織了會兒語言,開口道:“父王可還記得清言宗宗主,我的師父惠一先生?”
他緩緩點頭。
風吹得衣袍抖動,稍不留神便將聲音扯得破碎,不得不提大音量,三軍皆是肅穆,我裹緊衣袍,鄭重道:“師父教導葉蓁王族大義,常訓誡王族是社稷的尊嚴,王族之尊便是社稷之尊,半點踐踏不得。可父王在遞上降書之時,有否將自己看作社稷的尊嚴?倘若葉蓁是一國之君,斷不會不戰而降,令社稷受此大辱。父王自可說此舉是令衛國子民免受戰禍,可今日陳國列兵於王都之下,自端水之濱至王都,一路上皆踏的是我大衛國子民的骸骨,城中三萬將士齊齊解甲,又如何對得起為家國而死的衛國子民?今日在此的皆不是我衛國的好男兒,衛國有血性的好男兒俱已先一步赴了黃泉,葬身陰間。葉蓁雖從小長在山野,既然流的是王族的血,便代表社稷的尊嚴,父王你領着宗室降了陳國,葉蓁卻萬萬不能。倘若葉蓁只是一介平民,今日屈服於陳國的鐵蹄之下無話可說,可葉蓁是一國公主……”
雷聲大作,大雨傾盆而下,我轉身瞧見城樓下,不知何時立了個身着華服的公子,身姿彷彿慕言,一眨眼,又似消失在茫茫雨幕之間。
父王急道:“你是個公主又怎麼,你先下來……”
這一場雨真是澆得透徹,若半年前也有這麼一場雨,衛國可還會如此神速地亡國?可見冥冥自有天意。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抬頭望着高高的天幕,一時之間湧起萬千感慨,可以用一句話總結:“社稷死,葉蓁死,這本該,是一個公主的信仰。”
我從城樓跌落而下,想師父一直忐忑怕把我培養成一個哲學家,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我終於還是成為了一個哲學家,走進自己給自己設的圈,最終以死作結。此生唯一遺憾是不能再見慕言一面。那個夜晚,星光璀璨,他抱起我,衣袖間有淡淡冷梅香。
他說:“好厲害的丫頭,我救了你,你倒恩將仇報。”
他說:“所謂葵水,就是指有規律的、周期性的子宮出血……”
他說:“你還是個小姑娘,只要是個男人就不能對你見死不救。”
他說:“這畫的是什麼?像是一隻猴子跳起來到桃樹上摘桃,又像是一頭窈窕的狗熊試圖直立起來掏蜂窩……”
也許他早已忘了我,妻妾成群,孩子都生了幾打,不知道有個小姑娘一直在找他,臨死前都還惦記着他。
風裏傳來將士們的嗚咽之聲,和着噼啪的雨滴,我聽到戍邊的兵士們常唱的一首軍歌,深沉的調子,悲涼的大雨里更顯悲涼。
我躺在地上,睜不開眼睛,感覺生命正在流逝,有腳步聲停在身旁,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頰,鼻間似有清冷梅花香,但已很難辨別這到底是不是幻覺,我掙扎開口道:“哥……哥。”臉頰上的手顫了一顫。
我不能像一位公主那樣長大,卻像一位公主那樣死去。
我死在冬月初七這一日,伴隨着衛國哀歌:“星沉月朗,家在遠方,何日梅花落,送我歸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