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君瑋不置可否哼了一聲。我把百里瑨拉進樹蔭里:“那你快道吧。”
百里瑨紅着臉撓撓頭:“那,那……”
我想想:“唉道歉之前你先講講你怎麼就被你們球頭摸腿了啊?”
百里瑨:“……”
君瑋:“……”
比賽沒完,眾目暌暌下,分屬敵對陣營的三名選手已勾肩搭背和樂融融,可想下半場我們仨都將沒有上場機會。
幸好上半場已玩得盡興,多日搞得自己悶悶不樂的東西也一掃而空,抬頭看天高雲淡,不遠處水藍風輕。我喝一杯涼茶,再喝一杯涼茶,想起孩提時代也有這樣的時候,常常同君瑋抱着水壺去宗外的小亭納涼,那時天真不解世事,君瑋也是,本來以為他會長成一個才子,結果長成一個浪子。
正有點筋疲力盡懨懨欲睡,身旁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和君瑋爭論上半場攻防問題的百里瑨突然瞪大眼睛:“咦你們看,那個黃衣小姑娘長得好可愛!”
我被他振奮的語氣嚇一跳,手裏的茶水灑出來一半,一邊想什麼樣可愛的姑娘我沒見過,一邊順着他灼灼的目光望過去,頓時覺得頭嗡了一下。視線盡頭處那風雅到極致的藍,絢金的佛桑花海里,我一眼就看到他。
慕言。臨別時他對我說,等山上的佛桑花謝了,我就來接你。此後每夜入睡我都將這句話仔細想一遍,牢牢貼在心口,真心祈禱第二日讓我找到哪怕一朵凋零的花盞,因這樣就能快些看到他。
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確定不是幻覺,而他分花而來,漸行漸近,閑庭信步就這樣走過那些從我心上流轉的思念等待。
我覺得簡直就要控制不住跑過去撲到他懷裏,腳已經不由自主踏出去一步,電光火石間突然想起,沒聽他的話保護好自己一定會被打的,猶豫了一下覺得相見不在此時,再想起此刻灰頭土臉的造型,頓時覺得相見絕對不能在此時,趕緊朝君瑋背後縮了縮,企圖讓他整個擋住我。
不知為什麼他的步伐會這樣快,剛踱到君瑋背後已聽到漸近的腳步聲。我其實很想這麼近地看他一眼,但又害怕被發現,想着每次重逢總是讓他看到我狼狽的一面,這次絕對不能這麼衰下去了,一定要製造一次別開生面的相逢,要跑回去換上最好看的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涼亭里風雅地喂個魚撫個琴什麼的,總之要讓他大吃一驚。
腳步聲從面前經過,未有分毫停頓,我一邊鬆了口氣一邊不曉得為什麼又有點失望,耷拉着腦袋從君瑋背後出來,百里瑨還在小聲感嘆:“噴噴,長得真是好看,其實黃裙子很挑人的,穿黃色也能好看到這個地步,真是天姿國色……”
君瑋冷冷掃了他一眼,百里小弟立刻改口:“再天姿國色我對她也是沒有一點想法的,”摸了摸鼻子又補充道,“一看就知道她和身邊的藍衣公子是一對啊,我就算有什麼想法也沒用……”
捕捉到藍衣公子這四個宇,我想起方才看慕言,他身邊好像的確是跟着一個穿黃裙子的姑娘……立刻瞪了百里瑨一眼,不高興道:“你有沒有長眼睛啊!”
他茫然道:“啊?”
我忍了忍,沒忍住:“他們哪裏有很配了,明明一點都不配。”
百里瑨面帶迷茫,做出個詢問表情。
我捏緊拳頭想揍他:“快點說他們一點都不配,你當著我的面說慕言和另外一個姑娘相配是想挨揍哦!”
百里瑨愣了愣:“慕言?誰啊?”
我瞪着他:“你剛才說的藍衣公子啊,他是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可是一想慕言都跟我求親了,我都答應他了,就還是勇氣十足地瞪着他說出來,“是我未婚夫婿。”
“啪”。君瑋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失手把水壺給掉在地上,飛濺的茶水綻了我一身。他手還停在半空中,神色震驚,張了張口像是要說什麼話,被湊過來的百里瑁驚訝打斷:“是你未婚夫婿?那怎麼不上去打個招呼?”
我看着鞋尖:“……會被揍的。”
百里瑨突然噤聲不語,他一定是不相信,我急急跟他解釋:“他要是曉得我不聽話跑出來玩蹴鞠還被撞翻一次壓在地上兩次被球砸到三次一定會揍我的……”
身後慢悠悠響起一個聲音:“哦?那是挺該揍的。”
我面不改色地繼續和百里瑨說:“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太陽好大頭有點暈唉……”說完很自然地就要往地上倒,一雙手從背後穩穩接住我,耳畔響起熟悉的低笑聲:“你再演啊。”
我睜開一隻眼睛瞄瞄,一下撞上慕言噙着笑的目光,條件反射地也笑一笑,看着他唇畔笑意加深,驀然想起目前狀況着實不是笑的時候,立刻老老實實從他懷裏站起來,老老實實耷拉着頭:“我錯了。”
慕言骨節修長的手指緩緩敲着摺扇,聲音響在我頭頂:“哦?認錯認得倒快,跟我說說,錯在哪裏了?”
我頭垂得更低:“演技沒有你好……”
慕言沉默半晌:“……認識得還挺深刻。”
我乾笑兩聲磨蹭過去,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試探着握住他袖子:“我剛是亂講的,別生氣啊,我不該跑出來玩蹴鞠,都是君瑋的錯啦,我本來今天要在院子裏餵魚撫琴的,他非要把我拉過來。”說完威脅地看了眼君瑋,他了解地笑了笑,點頭道:“對,是我把阿拂拉出來的。”
我偏偏頭,發現果然不是光線作用,奇怪地問君瑋:“你臉色怎麼那麼白。”邊說邊要走近點過去看看他,卻被慕言一把握住手。
君瑋還沒開口,站在一邊那個被百里瑨稱讚天姿國色的黃衣小姑娘卻天真道:“不管怎麼說,女孩子怎麼能和男人一起蹴鞠呀,這在我們國家,這樣的女孩子以後是沒有男人肯娶的。”
說完自覺失言地吐了吐舌頭,看着我卻又篤定地補充了句,“反正女孩子不要隨便和男人一起,雖然我從小在市井長大,也從來不會和男孩子扎堆玩兒的。”
我緊張道:“你和慕言是一個國家的嗎?”
黃衣女子愣愣搖頭:“不是啊,我是唐國人。”
我安心地拍拍胸口,拍完還是有點不放心,抬頭問慕言:“你們國家不會也有這樣的風俗吧?那我經常和君瑋他們一起玩,是不是很不好啊?可君瑋是我的哥哥呀……”
話沒說完被慕言笑笑打斷:“慕儀也喜歡蹴鞠,看不起其他女孩子那種玩法。常常找我的護衛陪她玩你玩的這個。我們陳國沒有唐國那樣的風俗。”
我頓時鬆一口氣,前後想想:“既然這樣的話,那我沒錯啊!為什麼要認錯!”
慕言不緊不慢搖着扇子讚許地看着我:“你不妨再得寸進尺點。”
說話間蹴鞠的下半場已經開始,我們仨果然被淘汰出局,趁着眾人目光都集中在鞠場上,我忍笑將身子挨着慕言靠得更近些:“再得寸進尺點,是不是像這樣?”
他怔了一下,隨即微微一笑,一把將我拉過去貼在他身上,從容得就像摘一束花倒一杯茶,垂眸笑道:“對,就是這個意思。”
黃衣小姑娘正好偏頭回來興高采烈道:“慕哥哥”,愣愣看着我們,後面的話半晌沒說出來,大概是她們唐國民風着實閉塞不開放,我朝她比了個鬼臉。
她咬了咬嘴唇,哼了一聲又別過頭。
一看就知道是要問慕言關於蹴鞠的問題,百里瑨覺得她和慕言很般配,讓我很沒有好感,握着慕言的手悄悄問他:“連蹴鞠是什麼都不曉得的姑娘很沒文化對不對?”慕言揉了揉我頭髮,搖頭笑道:“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同慕言一起的這個黃衣小姑娘據說叫尹棠,是慕家世交好友之女,在孤竹山下碰到,因她想來山上看佛桑花,便讓她跟着上山。
原本以為佛桑花事了才能見到慕言,雖然提前見面,他卻不是來接我的,只是去趙國途中略逗留幾日,我覺得有點沮喪,但一想到連這一次見面都是額外賺來的,就覺得還是很值得。
他是要趕赴趙國,其實途中無需專門繞道來?中一趟,即便是要找公儀斐商議要事,但又不是世上送信的鴿子都死絕了。想到這些,就覺得胸口滿滿的,很開心又很甜蜜。
慕言明顯比往常忙碌許多,早上陪我看了場蹴鞠,用過午飯後便同公儀斐閉門密談,直到晚飯也不見人影,我想着入睡前要去看看他,掐準時間差不多他該回來了,正要出門卻想起一個十分緊要的問題……他是住哪個院子的來着?
都這個時辰了再讓丫鬟去打聽就太不人道,我想了想,悶悶不樂地關了窗戶準備睡覺。
嗒,嗒,嗒,正要熄燈,窗戶卻被輕叩三聲,胸口的鮫珠簡直要從喉嚨冒出來。我趕緊去開窗,未栓緊的窗扇卻吱呀一聲自己就打開,慕言手中抱了幾卷書帛翻窗進來,隨意將書冊扔到桌案上,坐到案前花梨木的椅子上沖我招招手:“過來。”
我目瞪口呆走過去坐到他對面,轉頭去看看窗戶,又看看他:“為什麼有門不走走窗戶啊?”
他拿了根細長的銀針挑案上的燈芯,燭光里似笑非笑瞟我一眼:“幽會這種事,你見過有誰走正門的?”
我咬着舌頭:“你是來同、同我幽會的?可、可我不曉得該怎麼幽會,我娘都沒有教過我。”
他肩膀徼微顫抖,我着急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土?早曉得就該去跟君瑋打聽一下,那些姐姐們同喜歡的人幽會是怎樣我雖然不知道,但、但是我可以學的。”
燭火亮了些,他起身放了銀針,我才看清這人是在笑。我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他卻還在笑,我一邊惱火地瞪着他一邊想,這就是我的心上人,可他笑起來真好看。等他笑夠了,卻抬手撫上我眉梢,還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地問我:“皺着眉頭做什麼?看見我不開心么?”
我把頭轉向一邊:“可你笑話我。”
他好笑地坐回去,微微撐着頭:“我怎麼會笑話你,這些事情若是你樣樣都懂,我才要生氣。”
我有點懷疑:“真的?那你今天來是來教我的么?”
他搖頭笑笑:“長這麼大,我還是頭一回聽教人幽會這個說法。”話罷執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茶:“除了這個,我記得早上你要同我認錯來着,後來被打斷了,怎麼,現在想起來自己錯在哪兒了嗎?”
我起身離開凳子:“我去洗洗睡了……”被他一把抓住:“還沒想起來?”
其實蹴鞠剛完我就反應過來,那時躲到君瑋身後,立刻從面前走過未有絲毫停頓的那個人定然不是慕言,他不可能那麼快,而且他和尹棠一起,怎麼也該是兩個人的腳步聲。若是那樣,我一看到他就躲起來一定被他親眼目睹,他生氣的一定是這件事,但要怎麼解釋?怎麼解釋都讓人很不好意思……
他果然道:“看見我為什麼要躲起來?”
因正站在他椅子跟前,習慣性地垂頭,一垂頭卻正好碰上他微微仰起的漆黑眼眸,我垂死掙扎道:“才沒有……”
他左手扣着椅子扶手輕輕敲了兩下,含笑道:“那我來猜猜看。”做出沉思的樣子來,眼睛卻望着我:“是因為和我重逢竟然沒有戴着最好看的首飾,穿着最好看的衣裳,好叫我眼前一亮?”
我震驚道:“你怎麼……”話到一半反應過來就這麼承認太丟臉了,趕緊道,“才沒有!”
他眼晴里卻仿似落下萬千的星光,良久,將我拉進懷裏:“沒有打扮得漂漂亮亮也不要緊,還有很多時間,你可以慢慢打扮給我看。”
我趴在他肩膀上,抽了抽鼻子搖頭:“你沒有見過我最好看的模樣,我十七歲那時候,臉上沒有這道疤,連父親都說我是他最好看的一個女兒,你要是那時候見到我多好,你要是……”可再也不可能了。
這些事情總是讓人一想起來就傷心,我抹着眼角緊緊摟住他脖子,說出一見面就想說給他聽的話:“我很想你。”
他沒有說話,卻更緊地抱住我,呼吸就在耳畔,這是我盼望了多久的時刻。
抬眼看到昏黃的燭火,就像茫茫孤夜裏搖曳的唯一一點希望,牆壁上投下融為一體的兩個影子,仿若時光在這一刻停止,再也不會有離別和悲傷。
後半夜山中下了場大雨,早上起來空氣格外清新,慕言特地過來陪我用早飯,順便帶了只燒雞給小黃,小黃高興得直搖尾巴。對這個新爹爹的喜愛之情溢於言表,看來短期內是不會出現什麼親子問題。
拾掇完畢,兩人剛出院門,看到黃衣小姑娘尹棠兩腿生風急步而來,跑到我們跟前扶着腰喘了兩口氣,彎起眼晴天真地看着慕言:“慕哥哥,今天你陪小棠賞會兒花可好?孤竹山山路崎嶇,小棠一個人出去,找不着回來的路可怎麼辦呢。”
我奇道:“怎可能找不着回來的路,為賞佛桑花公儀斐特地修了條青石小徑,你沿着那條路走到盡頭再返回來就可以了。”
尹棠咬了咬嘴唇,看上去還想說什麼卻一時無話可說。
我一邊推着慕言讓他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一邊親切地自告奮勇:“你慕哥哥他早上有正事的,你君姐姐我正好沒事,要是尹姑娘不嫌棄,就由君姐姐來帶你賞花吧~”
眼看着慕言點個頭就要離開,尹棠着急地瞪我一眼:“那我嫌棄你行不行,那我不想走那條路行不行?”
說話間慕言已被我推出老遠,慢悠悠打量我一遍,不置可否笑笑順勢走了。
我轉過身來認真地看着尹棠,點頭道:“可以啊,反正我就是隨便一說。”話罷也準備抬腳開溜。
尹棠躊躇一下狠狠跺腳:“你,你回來!”
我腳步沒停揮了揮手:“你跟上來。”
我的確是想散個步,我也的確不喜歡這個叫尹棠的小姑娘,她成天用異樣目光注視慕言,我沒揍她一頓就已經很可以了,此時此刻還能保持涵養,因為不曉得真揍上去是不是打得贏。此時是個好時機,我準備還是採取文明人的做法,邊賞賞花邊和她講道理。
一路繁花古木,夜雨後花木嬌艷的更嬌艷,挺拔的更挺拔,籠在皚皚展霧裏,似朦朧仙境。我還在醞釀第一句話該怎麼說,跟在身後的尹棠卻已開口,手指從黃衣里微微露出,擷着一朵剛摘落枝頭的重瓣佛桑:“你聽說過佛桑花的故事沒有?”
我抬頭道:“嗯?”她微垂了眼眸,盯着指間花:“說的是一個世家少爺與奉墨的丫鬟相愛,卻被他父親發現了,少爺被支出家門辦事,少爺走的晚上,小丫鬟被投進後院一口枯井裏,他們騙少爺小丫鬟病死了,沒幾年,少爺娶了交情深厚的世家小姐為妻,新婚的那夜,後院被填平的古井卻長出巨大花樹,開出妖異的花朵來,這花就是佛桑。你有沒有聽過風拂花樹的聲音,就像是女孩子在哭。”
我停下腳步:“你想說什麼?”
她看我一眼,別過頭去,嗓音竭力鎮定,還暗含着一種與生俱來的天真:
“你一定會覺得我很討厭,但不管你討不討厭我都要說,就像佛桑花的故事一樣,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是不能見容於世的,一定會有各種各樣的悲劇發生,”
她抿了抿唇,抬眼看着我,“自古以來都是如此,你和慕哥哥也是不會例外的。你配不上慕哥哥。”
石徑旁有溪流淙淙,盤旋的虯枝將頭頂一方天幕遮起來,晨光零散而入。
我其實也曉得自己配不上慕言。不是身份的差距,是生死的差距。說到底我只是一具依靠鮫珠生存的行屍,違背星辰法則的存在,而他還好好活着。
可心裏知道是一回事,被人當面指摘就分外難忍,但越是這樣的時候,越要不動聲色。我鎮定地看回去,淡淡道:“他說他喜歡我,只要他喜歡我,我們就是相配的。”
尹棠有點激動:“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他有多麼出色。”她臉色漲得通紅,“那樣出色的慕哥哥,一定要有一位同樣出色的公主才能配得上他。那樣的公主全天下只有一位,該是我的姐姐瓊退。”
我吃驚地望着她:“你的姐姐是……唐國的瓊公主?那你是……”
她也吃了一驚,像是才反應過來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咬着嘴唇半晌,突然把頭一揚:“想必你也猜出來了,我是唐國最小的公主毓棠。”
她停了停道,“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並不想用身份壓着你。我姐姐從小就喜歡慕哥哥,我是市井長大的公主,從前並不知慕哥哥如何,還很不以為然,覺得她的思慕可笑,但月前唐國有難時慕哥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