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這番話看似有條有理,邏輯嚴密,其實說到後來,回頭想想,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小藍思考半晌,問我:“於是你要表達的中心思想是……”

我說:“我不想做這樁生意了,宋凝和沈岸終不能走到一起,並非天意為之,若她願意,其實還可以搏一搏,這樣死在這幻夢中,實在太不值得。”

其實我也掙扎過片刻,因做出這樣的決定,幫宋凝看透,心魔走出幻境,我這一趟就白忙活了,但繼續想想,覺得日子還長,有鮫珠頂着,我至少還能活三年,三年,一千多天,時日方長,說不定有更好的生意。

小藍看我半天不說話,提醒道:“你打算,如何?”

我心中已做好決定,抬頭道:“我在等待一場大戰,一場血流漂杵、遍地枯骨的大戰。”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坦然由他看着,突然想起一件早該和他說的事:“對了,今天一直忘了跟你說,你看,我這個衣服,這個地方,我夠不着,你看看,就在肩膀上,肩膀這個地方破了個洞,你這麼萬能,女紅也能吧,你能給縫縫么?”

他扒拉着我的衣服查看一會兒,抬眼淡淡地:“萬能的我不會女紅,不能給縫縫。”

“……”

我同小藍說我在等待一場大戰,並不是開玩笑。我已想到自己該怎麼做。華胥之境是一種虛空,華胥調的每一個音符對應虛空的各個時點。鮫珠之主在華胥之境的虛空中奏起華胥調,便能去往其中任何一個時點,置身之處,是所奏曲調最後一個音符對應之處。

曲調永遠只能往後彈奏,若去往將來,便再不能回到過去。為此我考慮很久,我將完成最後一件事,好對得住自己的良心,但不知到底是快進到一年之後還是快進到三年之後。我問小藍:“按照你的經驗,一對情侶,要愛得難捨難分,留下諸多美好回憶,一般給他們留多少時間來完成這個事兒比較合適呢?”雨停下來,他收起傘,漫不經心道:“半年吧。”

第二日,我們在鎮上琴館借到一張瑤琴,琴聲動處,萬物在劇烈波動的時光中流轉急馳。

指尖落下最後一個音符,風漸柔雲漸收,枯樹長出紅葉,赤渡川旁大片蘆花隨風飄搖,是大半年後,黎庄公十八年秋初,姜夏兩國交界之處。

戰爭已經結束,前方一片空闊之地,正看到姜國軍隊拔營起寨,準備班師回朝。這正是七年之前,沈宋二人成親九月,夏國新侯發兵攻打姜國的那一場戰爭,那時,宋凝送了沈岸一面綠松石的護心鏡。

我一個人踱進蘆葦盪,拿出袖中備好的人皮面具,取下鼻樑上的銀箔,蹲在一個小水潭旁,將面具貼到臉上一寸一寸抹平戴好。君師父是整個大晁做人皮面具做得最好的人,我這一手功夫皆是從他那裏學來,但今日看着水中幾可亂真的宋凝面容,我突然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已經青出於藍了……

小藍的聲音慢悠悠飄進蘆葦盪:“君姑娘,我說,你還活着么?”

我撥開蘆葦,揚手道:“在這兒。”

他隔着蘆花從頭到腳打量我:“你打扮得這樣,是想做什麼?”

我說:“去找沈岸,有件事情必須得做,你在這裏等我,事成之後,我來找你。”

他看我半天,道:“萬事小心。”

秋陽和煦,浮雲逐風。我用絲巾將臉蒙住,因絕不能讓旁的人發現宋凝出現在此處。軍營營門前的小兵捧着我給的信去找沈岸了。信中臨摹的宋凝字跡,約沈岸在赤渡川后開滿蜀葵的高地上相會。

他一定會來。

高地上遍佈各色各樣的蜀葵花,柔軟飽滿,秋風拂過,盪起一波又一波浪濤。過去十七年,我雖從未來過此地,卻聽過關於它的種種傳說。最有名的一條,說此處自前朝開始便埋葬義士,正是義士的鮮血澆出了滿地的蜀葵,拔出它們的根聞一聞,還能聞出死者腐骨的氣息。我想,我為沈岸找了個好地方。

身後響起枯葉碎裂的微響,腳步聲漸行漸近。我轉身笑盈盈看着他,這個宋凝深愛的幻影,深愛了一輩子,到死都無法釋懷的幻影。黑色的雲靴踏過大片柔軟的蜀葵花,他抱住我,緊緊的,聲音低沉,響在耳畔,近似嘆息:“阿凝,我想你。”鼻尖有血的氣息,越來越濃郁,我抽出扎進他后心的匕首,輕輕附在他耳邊:“我也想你。”

黎庄公十八年秋,九月十四。姜國雖打了勝仗,大軍還朝,王都卻未響起凱旋之音,因將軍遇刺身死。良將逝,舉國同悲。

將軍府敲敲打打,治喪的嗩吶在白幡間大放悲聲,我同小藍混跡在奔喪的賓客中,看到高高的靈堂上擺放了靈位香案,琉璃花瓶里插滿不知名花束。

白色的燭火下,堂前烏木的棺槨在地上映出蒼涼影子,宋凝靠在棺槨之側,漆黑的眼睛空茫執著,緊緊盯住棺中人。不時有客人上前勸慰,她一絲反應也無。

小藍問我:“這就是,你為她編織的美夢?”

我不能理解:“你覺得這是美夢?這明明就是噩夢好吧?”

我將美好撕碎,讓宋凝看清現實。這世上有一種美好能要人命,大多數人首先想到的是女人,但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說的不是女人,我說的是華胥之境。

我本來想將這個道理解釋給小藍聽,但他迅速轉移話題:“當日你誤殺柳萋萋,消沉許久,我還真沒想過你能有勇氣親自殺一個人。”

我說:“因為我發展了,你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入夜後,賓客盡散,天上有孤月寒鴉,抉擇的時刻已至。偌大的靈堂只留他們夫妻二人,一個活着,一個死了,陰陽兩隔。宋凝蒼白的臉緊緊貼住棺槨,聲音輕輕的,散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散在白色的燭火中:“終於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她修長的手指撫過烏木棺面,就像閨房私語:“我本來想,待你凱旋,要把這個好消息親自告訴你,他們要寫信,都被我攔住了,是我私心想要當面看到你如何的高興。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我要見到你,我有多想見到你。”

廳外老樹上做窩的鳥兒突然驚叫一聲,廳中燭火晃了一晃,她用手擋住眼睛,平靜嗓音哽咽出哭腔:“沈岸,我們有孩子了。”但並沒有真的哭出來,柔柔軟軟,盪在靈堂之上,像一句溫柔情話。她把這句話說給他聽,可他聽不見了。

我在她說出這句話時走進靈堂,高高的白幡被夜風吹得揚起,她猛地抬頭:“沈岸?”

我從白幡後走進燭光,讓她看到我的身影。

她秋水般的眼睛映出我紅色的衣裙,陡然亮起的顏彩頃刻泯滅,神情黯淡空蕩。

穿堂風拂過裙腳,我看着她:“我不是沈岸,宋凝,我來帶你走出這幻境。”

她臉上出現茫然表情:“幻境?”但只是茫然片刻,很快恢復清明,“我記得你,在蒼鹿野的雪山之中,我見過你,你是……”

我走近她一些,笑道:“你第一次見我,可不是在蒼鹿野的雪山之中,宋凝,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我為你編織的幻境罷了。”

小藍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漫不經心打量靈堂陳設。

我再走近她一些:“幻境裏你的夫君死了,辦起這樣盛大的喪事。可事實上,在現實的世界裏,他活得好好的,他負了你,和另一個女子成親生子,你用性命同我做了交易,讓我為你織一個你們相愛白頭的幻境,你看,在這個我為你編織的幻境裏,他果然愛上了你。可一切不過是你的心魔,其實都是假的。”

我說出這一番話,看到她蒼白面容一點一點灰敗,眼中出現恐懼神色,這不是我熟悉的、七年後的宋凝。她踉蹌後退一步,帶倒身後琉璃瓶。啪一聲,人也隨之滑倒,碎裂琉璃劃破修長手指。

我說:“宋凝,你不信我么?”

時間凝滯,我將這一切和盤托出,沈岸的死令她如此心傷,她不會願意留在這無望的幻境。沒有什麼比深愛的戀人死去更可怕的了,經歷了這樣的痛苦,現實里沈岸的不愛再不算什麼,宋凝的病是心病,只要讓她看開,離開這個夢境,她定能很快康復。

她手忙腳亂將灑落一地的花束撿起來,我要蹲下幫她,被小藍拉住,而她撿到一半,突然停下動作,只低頭看手中大把淡色秋花:“你可知道,一直以來,我都在做一個夢,那樣可怕的夢,每次醒來,都恐懼得發抖,原來,我做的這個夢,這一切。”她極慢極慢地抬頭,“這一切,都是真的。”

兩滴淚從眼角滑落,她問我:“你沒有說出來的那些現實,是不是還有……我的孩子。我有個孩子,他叫沈洛,他死在,一場傷寒之中?”

我沒有回她,她定定看着我,模糊淚眼中攢出一個淡淡的笑,她說:“我要留在這裏。”我心裏一咯噔。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指,淚水滑落手心,良久,移開目光,看向堂上沈岸的靈位:“你說這是你為我編織的幻境,都是假的,我在夢中看到的那些,才是真實,可那樣的真實,未免太傷了。你說的真實和我所在的幻境,到底哪一個更痛呢?那些真實,我只在夢中看到,也瑟瑟發抖,不能忍受,更不要說親身經歷,倘若如你所說,真有那七年,我是怎麼挺過來的呢?我想起這些,便覺得在這幻境之中,沈岸他離開我,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我們至少有美好的回憶,我會生下他的孩子,我想,我還是能活下去,是了,我還是能活下去的,他也希望我活下去。可你讓我同你回到那所謂的真實,那樣不堪的境地,那個世界裏的沈岸,連他都不想要我活着,我還活着做什麼呢?”

宋凝這一番話,我無言以對。只聽到靈堂外夜風愈大,樹葉被颳得沙沙作響。

我想救她,終歸救不了她。

她扶着棺槨起來,將手中花束端正插入另一隻琉璃瓶,因背對着我,看不見她說話表情。只聽到語聲淡淡:“聽姑娘說,我是用性命才同姑娘換來這個幻境,在那個真實的世界裏,我是不是已經死了?若是那樣,煩請姑娘一把火燒了我的遺體吧,然後將我的骨灰……將它帶回黎國,交給我的哥哥。”

我張了張嘴,半晌,發出一個音節:“好。”

五日後,我同小藍離開宋凝的華胥之境,其間再去過一次蒼鹿野的雪山,只因上次時間緊,小藍還有兩處地形沒能勘探完。無意之中得知柳萋萋果然未被摔死。說摔下去時掛在崖壁一株妻松上,為一個獵戶所救,為報救命之恩,柳萋萋以身相許,和獵戶成親了。

連柳萎萋都能有個不錯的好歸宿。

我對小藍說:“其實不該殺掉沈岸的,只是沒想到即使這樣,宋凝也不願離開這個幻境。我想救她而殺掉沈岸,卻害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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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胥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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