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女士與藍(十九)

戴女士與藍(十九)

我是1994年的夏天回國的。應該是在6月20號,或者21號。這一點,陳喜兒甚至要比我更清楚些。我們剛認識的那段日子,這是她經常要問的許多問題之一:“你到底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呀?”她在各種不同的時間、場合、用各種稀奇百怪的方式來問這個問題。有一次,我和她在大街上逛馬路。走到一個拐角地方,有個臉色烏青的中年男人擺了個小攤。他坐在小板凳上,手裏抱着一個頭戴摩托車頭盔的三、四歲的小男孩。攤位前面是塊招貼牌。硬紙板做的。上面醒目的寫着:“下海取經,優價銷售。36-1洗臉盆針7元;電動剃鬚刀每隻9元;剪刀每把2塊;漏勺1塊5毛……”走到那塊招貼牌前面時,陳喜兒放慢了腳步。我們逛馬路的時候,通常有個習慣。陳喜兒一定要把手插在我的衣服口袋裏。非但是她的手,還要再加上我的。這事冬天好辦些,天冷,大衣口袋也是寬寬大大的。到了夏天,我就提抗議了。“真熱!”我說。“全是汗!”我朝她瞪眼睛,想把她的手甩掉。她就是不管這些。到了那會兒,她的那隻小手就像鐵鉗子那樣,死死的抓着我。那天我們逛街的時候,她的右手和我的左手,就同時插在我的褲子口袋裏。就在她腳步放慢的同時,突然,她用力捏了我一下。“噢”的一聲,我疼得忍不住叫了出來。我扭頭看她。我說你發什麼神經,人家“下海取經,優價銷售”,管你什麼事,你幹嘛要捏我呀?她也不說話。眼睛亮亮的迎着我。這樣過了一會兒,我也就軟下來了。只要她眼睛亮亮的看着我,我的心就會軟下來。其實,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眼睛也發亮。但陳喜兒說這是不一樣的。她說:“我只在看到你的時候發亮。”言下之意,就是說,我看到其他女人的時候也會發亮。後來,那天晚上我們逛街完畢,坐到亮堂堂的肯德基里啃雞腿的時候,我問她:“嘿!老實交待,剛才幹嘛捏我?”她手裏的雞腿剛啃了一半,手上和嘴上都油汪汪的。和我吃飯的時候,她的胃口通常都特別好。我一般就吃一個漢堡、一杯可樂就夠了。但她不行。我們站在肯德基櫃枱那兒的時候,她總是湊在我耳朵旁邊說:“四個辣雞翅、一個雞腿、一包薯條、一杯巧克力聖代——還要一碗湯!”我叫她“小飯桶”。她挺高興的。後來我見她只顧着吃,也不回答我的問題,就又繼續逗她:“是不是看到那塊牌子后,覺得昨天送給我的那把剃鬚刀買貴啦?”這回她有點急了。嘴裏咬着雞腿,發出一種食物與辯白所交替混雜的聲音。後來,她把油膩膩的嘴巴湊到我面前,一張一合的:“我呀,就是老擔心,和你在一起的時候——那是在做夢。”她在我的下巴那兒蹭出一塊油漬。痒痒的。但我還是心頭一動。雖然,雖然當時我嘴裏說出來的是這樣的話:“做夢?做夢你幹嘛不捏自己的手?”。有時候,我老覺得陳喜兒對待我的態度,有些像那種文藝女青年。“你是看文藝書看多了吧?”我對她說。她倒也承認。歪歪扭扭的說,她確實看過很多文藝書,特別是言情的。看到那些悲悲戚戚的地方,“還一邊看一邊淌眼淚呢!”但她又不完全同意我的看法。她說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特別奇怪。她說她從來都沒遇到過這樣奇怪的事情。即便在書里也沒遇到過。“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呀?”她把手伸出來,越過我和她之間短短的距離,放到我的臉上。陳喜兒比我矮很多,站在我身邊,也就剛到我的下巴那兒。所以她摸我臉的時候,總給人一種踮起腳、去夠高處東西的感覺。還不僅僅是高度上的問題。因為她用手去碰的,還不是吊在廚房柜子上的糖罐、鹽罐、胡椒瓶或者味精盒。她是那樣的惶惑、小心,半閉着眼睛——她的手指尖在我疙疙瘩瘩的臉上(那種“保護皮膚”的塗料還是留下了後遺症)划來划去,總讓我想到類似於這樣的幾句話:“你疼嗎?”“別弄碎了呀!”“你到底是誰呀?”幾乎每一次都是這樣。每一次都會讓我產生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就像一隻易碎的景德鎮瓷器。“手感怎麼樣?是松樹皮還是柳樹皮?”我總是逗她。有一段時間,她老是哭。動不動就眼圈那兒紅紅的,止都止不住。碰到這種時候,我就開始逗她。陳喜兒現在當然不扎小辮,也不背雙肩書包,走路的時候,小腿那兒也不會長出白霧來。但霧氣還是有的。它們從她的眼睛裏長出來。千迴百轉,就像一條纏纏綿綿的小白蛇。“嘿嘿嘿,怎麼又出水啦,自來水公司可要找你麻煩啦!”這樣一說,她常常就不好意思了。羞赧的破啼為笑。“喏,擦擦臉。”我把一包餐巾紙遞給她。“擦擦乾淨!”她很乖的接了過去。從裏面抽出一張,把眼角汪着的眼淚擦掉,接着又抽出一張,聲音很響的醒了醒鼻子。“好了。”她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那樣,眼睛一閃一閃的看我。“真好了?”我故意不看她,很嚴肅的說。“真的好了。”這下她更不好意思了,把一包餐巾紙在手裏捏過來捏過去,揉得簡直就是不成個樣子。說實話,我還真願意她就把我當成廚房裏的糖罐、鹽罐什麼的。毛毛糙糙的,這樣我多少也能輕鬆些。所以我和她的對話經常就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你到底是誰呀?”她問。“我?我是黃世仁吶!你爹欠了我鈔票,所以這輩子你就倒霉啦!”“你到底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呀?”她再問。“1994年,1994年回到祖國的懷抱。”我用一切解構的方式和陳喜兒說話。只要她用手摸“松樹皮”或者“柳樹皮”,只要她的眼睛裏爬出小白蛇,只要她懷疑我是遠方飛來的天使,我就用盡一切辦法解構她。開始時她還懵懵懂懂的,後來她有些聽出來了。“你怎麼這樣沒心沒肺呀!”她嘟着嘴,很不滿意的問我。“我剛生下來的時候,接生的護士就在問這個問題了。”我對她眨眨眼,嬉皮笑臉的說。其實,只有我心裏清楚,有那麼幾次,陳喜兒在我那兒睡的時候,我會在旁邊盯着她看很久。我把床頭燈打開,調到一個柔和而明晰的亮度。燈光在陳喜兒蜷起的身體上打下了一個模糊的光圈。她睡得挺沉的,身上還裹着我的睡衣。那是一件寬鬆式的男式睡衣,藍色底,白色豎條的大粗格子。陳喜兒穿着它從浴室里走出來時,活像一隻小袋鼠給扔進大麻袋裏的感覺。她站在那兒,對着我踢踢腿,又伸伸胳膊。但我就是既看不到她的腿,也看不到她的胳膊。那件睡衣的領口很大,所以她睡覺的時候,后脖子那兒的皮膚就全露在了外面。我注意到,她脖子根那兒的幾縷碎發,稀稀薄薄的,就像小嬰兒的絨毛。在亮光下面,它們還閃着一點淡淡的金光。我伸出手,輕輕的摸了摸,特別軟。不由得讓人聯想起月光下面的那些小動物。它們的眼睛濕漉漉的。善良,惶恐,東張西望着,還發出幽藍幽藍的光。而身上的皮毛卻是柔順如絲。我特別喜歡看陳喜兒睡覺的樣子,有一次,我剛點着一支煙,正扭頭看她的時候,不知怎麼的,她突然醒了。“怎麼啦?”她迷迷糊糊的問。我伸出手,“啪”的一下,假裝做了個拍蚊子的動作:“有隻蚊子,它老是在你鼻子那兒飛。”她半信半疑的看了我一眼,接着又抬起點身子,四下張望了一下:“好像沒有嘛,哪裏來的蚊子?”“怎麼沒有,還是只雌蚊子呢,一包血。”我說。回想起來,我是在1997年的春天認識陳喜兒的。說來也巧,這個時間,距離我從日本回來,有三年的時間;而距離我後來認識那位姓戴的女士,則同樣也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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