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女士與藍(十七)
那天,從更衣室到海洋館的熱帶區,我走了很長時間。已經閉館了。特別的靜。很多裝飾性的燈都被關掉了。包括專門為我和“星期五”配備的熒光字幕區。我知道,一般來說,“維生系統”的檢測都是從極地館開始的。極地館,海洋劇場,鯊魚池,亞熱帶區——最後才是熱帶區。現在,遠處的極地館那兒正傳來乾躁而空洞的機械聲。咚、咚、咚咚咚。而暗黃色的光線也越來越弱。雲層重重的壓下來。多年以後,重新回想這個暴雨將至的黃昏,或許,我又會想起西條八十的一首短詩。那首詩大致的意思是這樣的:天空很暗,天上的雲也很暗,那麼是誰在窗下走過呢?屋子裏,現在只有瓦斯燈還亮着。天空很暗呵,天上的雲也很暗呵,那麼是誰、到底是誰在窗下走過呢?那詩的題目叫做《是誰》。就像我記憶中,在空蕩蕩的海洋館裏聽到的那個聲音:“誰?”“是誰?”“是誰呀?”聲音很響。很亮。就像雷打的一樣。但是沒有人。是幻覺。只有我。只有我靠在那些大玻璃缸前面,靠了好長一陣子。倒是有一些水母、珊瑚以及海葵之類的東西,慢慢騰騰的,生了軟骨病一樣的從我面前游過去。它們確實也沒骨頭,就那樣漂着。漂到哪兒就是哪兒。那些玻璃缸上面還掛着牌子。有些是這樣寫的:火焰貝,產自菲律賓海域。生活在海底,平時利用兩片貝殼一開一合作遷移運動。雜食性。以海藻和小型浮游動物為食。兩殼張開時,殼內的外套膜顯火紅色。殼內唇肉部還有藍色閃光。我站在那兒看了會兒。模模糊糊的。那天我喝了點酒,喝得不少,就在我的更衣室里。海洋館老闆對我說:“喝點!”我就喝了。後來他又說:“再喝點!多喝點就好了!”我就拿起酒瓶又喝了些。所以那時我看着那些玻璃缸的時候,確實能看到有貝殼那樣的東西在動,但好像並沒有什麼藍色的閃光。或許真有,只是我沒看到。或許根本就沒有。根本就不存在那樣的東西。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地板上。有個女人在我旁邊。我之所以認為這個女人是“星期五”,既不是因為她的長相,也不是因為她的聲音。要知道,光憑長相和聲音,我根本就沒法把“星期五”認出來。況且她頭上還戴了頂帽子。那頂帽子的帽沿壓得特別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在黑漆漆的屋子裏,我只能看到她鼻子以下的部分。它們包括:小半個鼻尖。下巴。以及一張閉着的嘴。我從沒見過帽沿壓得這麼低的帽子。小的時候看那些非常革命的電影,看革命和反革命,好人抓壞人。那裏面的人,鬼喊狼嚎一樣的叫:“抓特務呀!抓特務呀!”但後來,我注意看了,那裏面給抓住的特務,他戴的帽子也沒這麼低的。我的頭疼得厲害。我動了動胳膊,又動了動腿。然後,再動了動嘴巴:“星期五。”“嗯,辛巴。”她說話了。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她在真實的空氣中說話。但是,一個人在頭痛欲裂時聽到的任何聲音,都會像每天早上,“星期五”甩着好看的尾巴,筆直的朝池子裏跳下去那會兒。一池春水。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語文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四個字:“一池春水”。然後他兩隻手背在身後,神氣活現的踱着方步。“下面?”“誰會往下接?”我一下子就從座位上蹦了起來。“我會!”雖然我寫的字歪歪扭扭的,但四個字還是立刻變成了六個。變成了“吹皺一池春水。”打小我就會這個。打小我就知道“吹皺一池春水”這種事。所以說,我頭一次聽到“星期五”真實的聲音,其實也並不真實。我知道其實那也只是“吹皺一池春水。”雖然那水裏還浮着冰。我第二次動動胳膊、又動動腿的時候,腦子裏突然刷的亮了一下。我聽到自己低低的嘀咕了一聲。然後一下子就從地上爬了起來。這一爬,我才發現,我正躺在自己的那個小更衣室里,而不是海洋館的熱帶區——“你有點喝多了。”她看也不看我,聲音還特別的冷靜。“那個蛙人……”“我知道。他死了,就是今天下午的事。”“你看到了?”我覺得自己一陣虛弱,連忙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沒有,我不想看。”我的兩隻手死命的撐住地板。這個姿式,可以保證我的身體不像軟骨動物那樣,一下子癱軟下去。癱軟成一團泥。這是一個挺住的姿式。下午海洋館老闆對我說“蛙人六號”的事情時,我就是採用的這個姿式。基本上是挺住了。但身體卻一刻不停的抖。他好像知道我會抖似的,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了些酒來。“喝一點。”他說。他讓我喝酒其實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治療性的。喝了點酒,熱氣上來,身體就不會再抖得那樣厲害。還有一個則是預防性的。因為我對他說,我想再去看看“蛙人六號”,“看最後的一眼。”開始時他沒表態。他走過來,就像真正的“吉巴”和“星期五”死掉的時候那樣,緊緊的抱了抱我。他好像也在我的肩膀那兒靠了會兒(不過,這次倒沒把鼻涕蹭在上面),然後,他把一樣東西放到我手裏,聲音有點沙啞的說:“這是他的東西,你拿着……中午有人在隔壁小飯店裏見過他。他一條腿受傷了。這事他應該對我說的。腿上有傷,任何地方有傷的時候都不能下水,特別是養着紅腹比拉魚的熱帶館……中午他還喝了酒,喝了不少的酒。真不懂事。太不懂事了。”說到這裏,他停了一下,並且飛快的看了我一眼:“你沒事吧?”我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我想說“沒事”、“沒問題”,但我的眼前老是晃動着一個情景,以致於我第二次張嘴想說話的時候,突然一陣反胃,差點把剛剛喝下去的兩口酒全都吐了出來。“‘星期五’,她也好?”我點點頭,這次終於還是忍不住發出了一陣乾嘔聲。他也沒理我。繼續說他的話:“你們要好好的,要懂事。一定要懂事。你可以去看看他……但最好還是別去了。一定要去的話,你可以喝點酒,喝了酒再去……”在具體的細節上,海洋館老闆和“星期五”的**有些出入。海洋館老闆只是很簡單的說,“他死了。”他把“蛙人六號”隨身帶的包給了我。後來我打開來看了。裏面亂七八糟的放了兩隻麵包,可能是準備當晚飯吃的;一袋用了一半的“創口貼”;還有一本畫著光屁股女人的畫報。不過,倒是有兩樣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包的夾層里有一件女人的內衣。用包裝紙仔細包着。是在附近一個大賣場買的,款式很性感,但顏色是那種虎妞才喜歡穿的大紅色。我猜想,這可能是他為“阿慶嫂”買的。從衣服的大小來看,“阿慶嫂”的骨架應該不大。身高在一米六零到一米六五之間,五十一公斤左右,穿三十六碼至多三十七碼的鞋,戴75A的胸罩。需要說明的是,這套目測女人的本事,也是我趴在更衣室的窗檯那兒練出來的。具體過程是這樣,只要從窗下走過一個女人,我就在心裏默念一下關於她的數字:年齡呀,身高呀,還有體重,以及鞋碼。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她的三圍。不過,這裏面也存在一些問題。體重、身高之類還好說,憑藉“裸視”基本就可以一目了然。但三圍就不是這麼簡單了。大部分的日本女人,為了掩飾身材上的缺陷,身上有很多假的東西。比如說,你看到一個女人屁股翹翹的走過來,但其實那不是她真實的屁股。她們用了臀墊。所以那也就不是她們真實的屁股尺寸。不過後來我又有了長進,任何女人,只要到了我的眼睛裏,我都可以做到像一束X光一樣,讓她從頭到腳都光着。管它什麼乳罩、束腹、臀墊什麼的,統統沒用。我曾經在“星期五”那兒誇過海口。我說別看你現在套着一層魚皮,我能馬上報出你胸圍的尺寸。她嚇了一跳。愣住了。不過“星期五”畢竟是“星期五”,她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放屁!”她說。幸虧她說“放屁”,要是真讓我報,我可就只能胡說八道了。但是有一種情況。如果“星期五”肯給我一件她平時穿的內衣。只要那樣一打眼,我就能說出她基本的數字。這倒是真的。所以說,我看到可能是“蛙人六號”給他的“阿慶嫂”買的內衣時,我的眼前立刻就出現了一個年輕女人的形象。後來,說來也巧,我翻開他包里的錢夾時,除了幾張皺巴巴的證件,一張照片從裏面掉了出來。是張半身照。一個挺秀氣的女孩子,穿着白T恤,深藍色仔褲,後腦勺那兒高高的扎了個馬尾。照片里的她站在一條熱鬧的大街上,正衝著鏡頭招手。我注意到,這女孩子的眼睛細細的,眼梢那兒特別長,是那種很討喜的眯眯眼。照片上的她笑得很開心,所以眼睛也就顯得更細了。雖然我不能一下子確定照片上的女孩子體重五十一公斤,身高一米六零到一米六五,穿三十六或者三十七碼鞋,戴75A的胸罩。但直覺告訴我——她,應該就是“阿慶嫂”。如果“蛙人六號”不出事,那麼幾年以後,等到他回了國,或許真的就會開出一家小飯店。而她,照片上的那個眯眯眼女孩,或許也就真的會出現在那家飯店裏。“我就做家常菜。”好幾次,“蛙人六號”都在我面前這樣說。所以我相信店堂里一定充斥了蔥烤鯽魚和腌篤鮮的香味。生意應該是不錯的。而生意越好,她的那雙眯眯眼就會變得越細。他們還經常會出去散散步什麼的,後面跟着那條搖頭晃腦的“阿六”。“阿六,快!”先是她叫。“阿六,快跟上來!”然後,他也跟着叫。等到再過些日子,“阿六”就不僅僅是“阿六”了。“阿六”的後面會跟着“小草帽”,而“小草帽”的後面,又跟着“焦尼”。這樣想着,我心裏突然猛的抽痛了一下。我挺了挺胸,用手使勁的撐着地,“我要去看看他,”我對黑暗中的“星期五”說:“我一定要去看看他。”“你別去了。”她說:“就剩骨頭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