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逃亡(中)(1)
小雨。三姨娘娉婷在屋子裏穿珠簾。“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可真是應景啊,只除了現在不是五更,是三更。隔壁二姨娘慧慈的院門兒響了一聲,又“吱呀”關上了,分明有人走出來。娉婷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正在穿的珠子,走出去,站在陽台上往下望。三姨娘娉婷的房子是一座米黃色的兩層閣樓,坐卧起居在一樓,讀書寫字在二樓,稱為“書房”。她是整個盧府里唯一擁有獨立書房的女子,這是一種身份的標誌,也是學問的標誌。因為這間書房,就連大太太盧胡氏也要對她另眼相看,或者說,是對那滿架子的書另眼相看。六院的門開了,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走出來,迅速和那男子會合,小聲說了幾句什麼,兩人便肩並肩地往花園那邊走去。娉婷站在樹後面,看不到那女子的正臉,卻看到她的腳——那穿着繡花鞋的一對三寸金蓮。濕滑的青石板路上,雨水汪着森冷的光,艷紅的繡花鞋踏上去,有種刺目的凄然。小花園的門也是艷紅的,一種奇怪的深濃的紅,雨水澆在上面又流下來,就好像在淌血似的。娉婷忽然尖叫起來:“啊——有賊呀——”家人被驚動了,護院匆匆地跑過來,大呼小叫着:“賊在哪兒?賊在哪兒?”那男子一牽女子的手,叫道:“不好,快跑!”兩人拉開小花園的門栓便往牆根兒處去,無奈女子一雙小腳跑不快,還在牆根處已被護院追上了,那男人並不回身,仍然讓女子踩着他的肩頭快快翻牆,嘴裏不住催着:“你先走,別管我!”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人群無聲地散開一個半圓,連拉扯女子的人也都鬆了手,女子披頭散髮直撲過來,宛若一道閃電撕破夜空,驀然間,發出撕心裂腑的一聲慘呼:“長——衫——”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那是——六姨娘,小蛇!盧胡氏奇怪地並沒有對小蛇的出逃給予應有的懲罰,只淡淡地說關起來等老爺回來再說。也許,是因為大少爺長衫的死,使所有其他的事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吧?短衫也再沒有在晨請安上出現過。原先坐鎮紫檀雕花椅子是為了落實自己的當家人身份,現在,用不着了。長衫已死,他如今是盧家唯一的兒子,盧家的財產不給他,又給誰呢?慧慈哭得幾乎斷氣,天天坐在小蛇的院門口拍腿指天地大罵,一口咬定是小蛇帶壞了她的兒子,說枉我對你這麼好,怎麼就沒看出你是條深藏不露的狐狸精呢?我日防夜防,獨獨沒有防過你這個貌似單純的小妖精,你表面上裝賢良老實,骨子裏比婊子還婊子!開口“婊子”閉口“婊子”的,就惹惱了一個人——五姨娘鳳琴,她嘴裏不好說,腿上卻做出了反應,天天得閑兒就往六院裏跑,說是去看看六姨娘,防止畏罪自殺。盧府花園裏原本就有柴房鬧鬼的傳說,如今傳得更加離奇荒誕了,說是男鬼女鬼一到晚上就會滿園子亂走,那男鬼長衫着地,沒有影子,分明就是大少爺;那女鬼披頭散髮,身材嬌小,像丫環秋菊又像六姨娘小蛇,還邊走邊哭呢。便有人說,胡說,六姨娘還沒死哪,如何成了鬼?偏偏見鬼的人賭咒發誓地說,我看得真真兒的,那女子一雙小腳好是精緻,還穿着繡花鞋呢。這些個傳說弄得盧府里陰風陣陣地,漸漸大白天也沒人敢往小花園裏去。盧胡氏只得暫命將小花園的門關了,說一併等老爺回來發落。晚間的霧先從荷花池裏泛起來,在假山處抱了一抱,一一撫過冬青和芭蕉,然後才姍姍地擁到院子裏來。慧慈的院門兒緊閉着,院心跪着幾個和尚道士在做法,說是給大少爺超度。老爺沒回來,大少爺的屍體便不能發喪,但是為娘的若不給兒子做點什麼表表心意是怎麼也過不去的。而盧胡氏也因為忌憚着園子裏鬧鬼,有意請幾個和尚來家驅驅邪,便對二姨娘難得任性的擅自妄為不聞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