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紅齒白(一)(1)
熊人一。一個唇紅齒白的男人。辭職后的第三天,他到單位辦理有關手續,順便取走了一封挂號信。許久沒人給他來信了。習慣了坐辦公室的人都會發現,現代化的通信設備不知何時取代了“鴻雁傳書”。許多本該靠書面語言進行交流的思想和感情,已經轉化為了由口頭交際、電路交際和人——機交際來進行。儘管上級三令五申,又實行了什麼電話費包干,依舊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辦完手續之後,他有意識地到各處溜達了一圈,故意做出一副即將飛黃騰達的模樣,跟關係好、關係不好、有關係、沒關係的各色人等分別打了招呼。大家似乎也都熱情地對待他,好像辭了職有多麼值得羨慕似的。熊人一心裏直犯嘀咕:既然辭職這好那好,你們幹嗎不辭去公職呢?還不是惦記着什麼房子啊、醫療保險啊、養老保險啊之類的。他現在是什麼都顧不得了,榮譽、自尊、前途……哎,一個連家都沒有了的四十歲男人,原是可以生出許多膽魄的。早知如此,他早就辭職不幹了,還談什麼沾了老丈人的光!最後,他又溜達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然而,還不等他徹底辦完手續,領導已經安排一位年輕小夥子佔用了這張桌子。像每天的上午一樣,金色的陽光灑落在桌面上,盪起一圈圈細小的微塵,密匝匝耀人的眼,令人加倍感到事業和生活的美好。哎,歲月催人老啊。小夥子倒是很懂禮貌,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他的些微心理活動,趕緊起身讓座。熊人一拍拍小夥子的肩,示意他坐下,又習慣性地拿起辦公桌上的早報瞥了幾眼。熊人一是個“落魄英雄”。他辭職全因情人的一句話。熊人一的情人名叫王鮮果,是電視台的女製片人。她惡狠狠地對他說:“做了人家的‘倒插門’女婿,你還像個堂堂正正的男人嗎?”這句話一出口,熊人一登時急了,回敬了一句:“瞧你那副德行,人不人鬼不鬼的,像個大煙鬼,哪是個女人!”爾後,兩個人灰溜溜地分道揚鑣……他從收發室取報紙的時候,順便取走了兩位退休老同志的信。信擱在辦公桌上足足有兩個月了,一層細微的灰塵布在上面。還有幾封信的主人是已經去世了的老同志,其中一封還是上任公司經理。可他們死了,死了便被人忘記。倒是遠道而來的一些資料呀、信箋呀什麼的,撂在那裏許久了也沒人理睬,無精打採的,全然沒有了當年的威風。翻來翻去,讓人猛然想起死者的音容笑貌,便一陣陣地悲涼起來。也許是因為辭了職的緣故吧,熊人一特別想再做點什麼事,以表示他與這個單位曾經的熟悉和親近程度。可溜達來溜達去除了打哼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你當官兒那會兒,不是這個找就是那個求的,總嫌忙不過來;可一旦你辭職不幹了,馬上就把你圈在圈外,連拿起一把笤帚都會有人阻止。熊人一喉嚨里燒着一句話:老子曾經是你們的科長呀!你們中的許多人,哪天不是看着我的眼色說話行事!現在,他從那些關注的眼光中捕捉到的,竟是憐憫、鄙視和幸災樂禍。他取了信,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張電信局的欠費單。熊人一苦惱地一笑,看也不看,便將信撕了個粉碎。又溜達了幾圈,終於從單位里走出來,鬱鬱寡歡,連捏着公文包的手都斷然鬆軟得沒有了力氣。陽光落在他寬闊的肩頭,開玩笑似的捕風捉影。熊人一站在路邊,很瀟洒地招手叫了輛的士。坐上車后,一時間卻說不清該往哪裏去,便告訴司機只管往前開,開到哪兒算哪兒。猛然發覺右臉頰有一小塊兒肌肉在跳動——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不,這回跳的不是眼睛,也不是嘴唇,是嘴唇上邊的一小塊兒肌肉,準確地說是鼻子和嘴之間的那道溝壑,趁他不注意正劇烈地抽動着。哦,原來這個地方也可以跳哇,只不知它“主”的是哪門子邪?紅色的的士行駛在都市的街面上,不快不慢,不疾不緩。熊人一的心也奔波在人生的又一個起跑線上,不卑不亢,不喜不憂。從現在起,他沒有了正式工作,也失去了穩定的經濟來源,一切都將從零開始。老實說,對於前途,對於未來,他暫時還沒有明確的打算,但一想到自己加入了都市“漂漂一族”的行列,這感覺真讓人想痛痛快快地打幾個噴嚏。他奶奶的!好在熊人一還算個樂觀的男人,無論什麼情況下都盡量做到滿不在乎,讓人琢磨不透他究竟在想什麼。有些不明真相的人會罵他是個草包、笨蛋,不過沒關係,他不是有個綽號叫“肉皮凍兒”嗎,就算拿把刀子去生捅幾下子,也輕易捅不到他的心——誰說這不是一種長期修鍊來的功夫呢?這會兒他舒舒服服地坐在的士里,依然像個弔兒郎當的小夥子一樣,一邊用手指漫不經心地敲着玻璃窗,一邊跟着收音機里流行樂曲的節拍響亮地吹着口哨。熊人一快活的情緒很快感染了司機。這位半天才拉過兩個客人的大鬍子司機,不由自主地歪過頭衝著他微笑。熊人一也回報一笑。兩個人便聊了起來。司機誇他嗓音不錯。熊人一心裏很美,順口胡擂道:俺曾師從某著名歌唱家田××——田××你聽說過嗎?沒有。司機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