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的豐收(12)
在我們將要談到的孔尚任的《桃花扇》中,另外兩位藝術家———柳敬亭和蘇崑生,也將佔據特殊的地位。後代劇作家要讓劇中人來傳達自己心意的時候,最合適莫過借重於劇中藝術家的形象,共同的地位、職業,共同的見識、情懷,更重要的是,共同的審美眼光,使異代的藝術家產生一種可以互相借代的親密關係。這種關係,洪昇和孔尚任都看到了,並且成功地利用了。《長生殿》中勇敢的藝術家雷海青當面痛斥安祿山的這段唱詞,應該是包含着洪昇本人的一些心意的:恨只恨潑腥膻莽將龍座弇,癩蛤蟆妄想天鵝啖,生克擦直逼的個官家下殿走天南。你道恁胡行堪不堪?縱將他寢皮食肉也恨難劖。誰想那一班兒沒掂三,歹心腸,賊狗男,平日價張着口將忠孝談,到臨危翻着臉把富貴貪。早一齊兒搖尾受新銜,把一個君親仇敵當作恩人感。咱,只問你蒙面可羞慚?相比之下,白髮老人李龜年在《彈詞》中的大段抒發,更能體現洪昇的感受,反映他歷史的理性精神。本身不包含戲劇性情節、只是一味陳述往事的《彈詞》之所以能成為中國戲劇文化史上的重要片斷,也與此有關。李龜年,當日繁華的參與者,後來世態的目睹者,今天成了一個歷史的評判者、記述者。他本人的形象,就凝聚着一代興亡,“一從鼙鼓起漁陽,宮禁俄看蔓草荒。留得白頭遺老在,譜將殘恨說興亡。”他從一個接近皇、妃的內苑伶工,淪落為一個近乎行乞的賣唱藝人,因此,他對歷史的述說和評判是帶有深切的感情的。作為一個藝術家,他描摹情事精細入微,概括史實凝練生動,把客觀評述和主觀情感溶於一體,這一切,都恰如洪昇自己。至少,李龜年是洪昇自身意念的直接宣洩渠道,洪昇通過他,把李、楊的愛情與一代興亡緊緊地聯繫起來,化作一聲蒼然浩嘆。總之,《長生殿》中飽含着興亡之感的社會歷史背景的刻畫,比李、楊愛情的描寫本身更能接通清代,因而這種刻畫也就承載着李、楊愛情,使《長生殿》從整體上對洪昇的時代產生了現實感應。對於清代來說,這無論如何是一種不祥之音。它只能聚集起現實生活中更多的關乎興亡的浩嘆,而不能成為封建盛世的點綴。不能簡單地論定洪昇在幻想着明室的復興,不,《長生殿》並無提供這樣的信息。洪昇以一個藝術家對於時代氣氛的敏感,在劇作中敲響了封建時代的晚鐘。我們在《長生殿》中已可感到黃昏時分拂面的涼風。藝術現象是雄辯的。孔尚任的《桃花扇》也緊跟着帶來了蒼茫的暮色和沁骨的涼意。“南洪北孔”,稱盛一時,他們忠實地傳達了一種共通的時代意緒。(四)《桃花扇》如果說,《長生殿》以愛情為主線,以興亡為副線,那麼,孔尚任的《桃花扇》則倒了過來,以興亡為要旨,以愛情為依託,社會歷史的客觀性更加明顯、更加貫穿了。《清忠譜》所描寫的那場鬥爭,在《桃花扇》中延續下來了。這實在是一種令人寒慄的、幾乎是災變性的延續。首先,由於已經出現過《清忠譜》結尾所寫的崇禎對閹黨的處置,因此,崇禎縊后閹黨在江南的重新泛起,就明顯地帶有倒算、報復性質,這就使得那場忠邪善惡之爭出現了特殊的複雜性和殘酷性;其次,此時清兵已經入關,明朝面臨覆亡,南明小朝廷的種種行止都與民族鬥爭的大背景息息相關,這又使得原先正在延續的內部鬥爭出現了新的複雜性和緊迫性。是歷史本身,給了我們的戲劇文化史以越來越扣人心弦的節奏。《桃花扇》的情節輪廓是這樣的:在大明江山風雨飄搖的危急時刻,憂國憂民的風流名士侯朝宗與色藝雙全的秦淮名妓李香君相遇了。他們的結合,是美麗倜儻的,又是多災多難的。結婚的第一天,一個政治黑影就出現在他們中間:閹黨餘孽阮大鋮為了討好頗有政治聲望的侯朝宗,竟然轉經他人送來了奩資。新娘李香君比丈夫侯朝宗還要看重名節,饋贈被退回了,冤讎也結下了。阮大鋮時刻準備報復。在那樣一個兵荒馬亂的年月里,報復的機會是很多的。當時南方的軍事政治集團在危難中加劇了矛盾和紛爭,侯朝宗出面勸說左良玉部斂跡安定,阮大鋮則向督撫馬士英誣告侯朝宗勾結左良玉,這就使侯朝宗不得不離別李香君,投奔史可法。後來,南明小朝廷開張,阮大鋮利用權勢逼迫李香君給漕撫田仰作妾。李香君一心只想着遠行的丈夫侯朝宗,當然不從,當著前來搶婚的人倒地撞頭,把斑斑血跡濺在侯朝宗新婚之夜送給她的詩扇上。目睹此情此景的一位友人,深受感動,把扇面上的血跡勾勒成朵朵桃花,成了一把“桃花扇”。李香君托正直的藝人蘇崑生帶着這把包含着無限情意的扇子去尋找侯朝宗。侯朝宗一回到南京,就被捕入獄,李香君也被迫做了宮中歌妓。直到清兵席捲江南,南明小朝廷覆亡,這對夫妻才分別從獄中和宮中逃出。他們後來在棲霞山白雲庵不期而遇,感慨萬千,但國破家亡,他們也不想再續溫柔舊夢了,便一起出了家。這部戲,所描寫的時間過程不長,但這是風雲變幻、烽火四燃、種種社會矛盾集中暴露、無數鮮血眼淚交相迸流的一個歷史階段。對於戲劇作家來說,這個真實的歷史過程雖然顯得過於擁塞和雜亂,但卻也包含着天然的戲劇性,只要經過梳理之後用紀實性的辦法來處理,不難寫出一部、乃至幾部以政治歷史事件為骨架的歷史劇來。李玉的《清忠譜》不就走了這樣一條路嗎?然而,才華橫溢的孔尚任沒有這麼做。他固然也十分尊重這段歷史本身所具備的戲劇性因素,從大事件到小細節都力求靠近歷史的真實面貌,但又不願為歷史真實所縛。他要用自己的情意,自己的手段,來自由地處置這些材料。於是,人們終於看到,一把纖巧的“桃花扇”,把紛紜複雜的南朝人事綰連起來了,把大江南北的政治風煙收納起來了。“桃花扇底系南朝”,確實如此,但這需要多大的功力啊。用桃花扇綰連,實際上也就是以李、侯愛情線綰連,有些本身缺少審美價值的歷史現象,因與這條線有關聯而有了審美價值,大量散亂不堪的人物和場景,因有這條線的串絡而構成了一個緊湊的藝術整體。在這一點上,《桃花扇》高於了《鳴鳳記》和《清忠譜》。茅盾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