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首志功名
石榴見楊錚站着半天不動,便輕輕喚了他一聲。楊錚回過神來,道:“咱們回去吧。”
回到院裏,楊錚忽覺尿急,石榴就要去給他拿便盆。楊錚擺手道:“不必了,我自己去茅廁。”
石榴道:“那我扶着你。”
楊錚道:“你扶着我,我會覺得不自在的,那還怎麼方便啊?”
石榴疑惑道:“這些天來,我不是一直這樣做的么?”
楊錚道:“那是我病着,實在沒力氣。現在有力氣了,當然要自己來。”
石榴有些委屈地道:“二哥,你是嫌棄我么?”
楊錚微笑道:“這些天來,要不是你悉心照顧,我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下地走動呢。對你我只有感激,又怎麼會嫌棄?”
他這話確是肺腑之言。自石榴來這個家后,每天給他擦洗身子,很是細心,當此盛夏之時,他身上卻一個汗瘡都不曾生。至於照顧便溺,洗衣做飯什麼的,更是不在話下,也為他父母分擔了不少家務。
石榴聽了卻有些惶恐,道:“這是我分內之事,當不得二哥感激的。”
楊錚笑道:“我家可不是那三原李家,你不必如此。我知道你把我當小孩,我現在……就算是個小孩吧,可男女終是有別,這樣說你懂嗎?”
石榴不禁抿嘴笑了笑,說:“是,我懂。可你現在身子虛弱,我怕你站不穩。”
楊錚道:“你放心,我從那麼高的樹上摔下來,總要長些記性的。瞎逞能的事,我是不會再做了。”
石榴把楊錚扶到茅廁門口,便讓他一個人進去,自己等在外面,留心聽着動靜。
楊錚小解出來,坐在屋檐下的台階上。石榴端水過來給他洗了手。楊錚道:“石榴,你知道我大哥是怎麼死的嗎?”
石榴搖頭道:“未曾聽爹娘說過。”
楊錚道:“他們是不會願意提的。我想了半天,也只想起個大概。那一年,嗯,是嘉靖四十三年的冬天,我大哥應徭役,往蘭州的肅王府運米。那些年不太平,走到寧遠遇上盜匪,就這麼白白送了命。”
石榴默默聽着,不知道該怎麼接這個話。
楊錚指着院門道:“你知道那塊牌子,是個什麼名堂嗎?”
石榴道:“應當是叫戶牌吧。”
楊錚又問:“那是作什麼用的?”
石榴道:“是保甲用來查驗人口的。”
楊錚道:“查驗人口?哦,是為了防止逃戶,對么?”
石榴點頭道:“是,既防本地之人外逃,又防收容外地逃人。十家為甲,十甲為保。一家有罪,九家舉報,若不舉報,十家皆有罪。此外保甲還用以編製鄉勇,抗匪緝盜。”
楊錚“嘿”了一聲,道:“這不就是連坐么。咱們大明不是有里甲么,怎麼還有這保甲?”
石榴想了想,道:“里甲制是太祖立下的規矩,用以支應賦役。而保甲制,我聽說是因成化年間流民暴動,方始有的,到了弘治年間開始推行天下,要家家掛牌,每日查驗。不過有些地方嚴一些,有些地方松一些。”
楊錚道:“原來如此。”心想,看來從弘治時起,逃戶現象就已經很嚴重了。相較而言,似乎秦州這窮地方倒還好些。石榴來了這些天,戶牌上並無記載,也沒見有人過問,可見查驗很松。又問:“逃戶沒有路引,又能去哪裏呢,被抓到不是更慘?”
石榴道:“有些人會被抓到。有些人藏入偏僻的地方,官府就不好抓了。還有很多成了大戶人家的奴僕,那種人家自有辦法應對。不少人還是主動投身做奴僕的,這樣便可少交賦稅,躲避徭役。”
楊錚點了點頭。隱約記得似乎聽家裏人說過,秦州四野山中便有逃戶存在。在這地廣人稀之處,官府要尋找自然很不容易。可是深山中過活,又何嘗容易了?
他有些感慨的說道:“咱們普通農戶人家,要納糧繳稅,要服正役雜役,還要拿起刀槍保衛鄉里,活得真不容易。秦州這裏災害多,大家日子過得苦。江南富庶,可聽說稅賦極重,之前又鬧了很多年倭亂,百姓日子也不見得好過吧?”
石榴怯生生地道:“是。二哥,你怎麼會想起這些?”
楊錚道:“石榴,你有沒有想過,再過些年,等我滿十六歲成丁,就得應役了,說不定哪天也會像我大哥一樣,不明不白就死了。”
石榴嚇了一跳,道:“二哥,快別說這不吉利的話!”
楊錚輕笑道:“沒什麼吉利不吉利的。就算嘴上不說,這種可能總是有的。你說我要怎麼樣才能免了徭役呢?”
石榴道:“二哥若中了秀才,就不用服徭役了,還可免戶內二丁的差役。再不然就得使銀子,請人代役。”
楊錚笑道:“嗯,銀子,銀子是個好東西啊。可我們莊戶人家,又上哪裏去賺銀子。再說秦州這地方,地廣人稀,山多地少,百姓大多不富裕,做不了什麼大生意。而且沒有靠山,錢賺多了很容易招人眼紅,最後惹禍上身。”
石榴奇道:“二哥,這些道理你是怎麼知道的?”
自楊錚能夠說話,她便發現家中這位二哥不同於尋常鄉野兒童,常提些特別的要求,如水一定要喝燒開的,早晚必要洗漱,睡前必要燙腳,簡直比一些大戶人家的公子哥還要講究。但人卻很和氣,吃穿上並不挑,也不會平白捉弄她拿她開心,當她是個物件一般。今日二人聊得多了些,更發現他識見不凡。
楊錚道:“躺得久了,身子不能動,頭腦自然就要多動些。其實很多事情並不複雜,只看你會不會去想。”
石榴循着楊錚的話想了想,問道:“二哥,你是打算讀書考取功名么?”
楊錚點頭道:“我想來想去,只有這條路最適合。石榴,你說秀才好考嗎?”
石榴道:“聽說是極難的。很多人考了一輩子,都還是個童生。”
楊錚道:“嗯,不容易。但哪怕再不容易,我也得去考,因為我已經沒有更好的路可以選擇。中了秀才,我和我爹就都不用應役了,還能給家裏免些賦稅。”
大明田稅實際上並不重,乃是自秦以來歷朝最低。里甲正役十年一輪,也算不上多難當。要命的是各種雜役,尤以上命非時之雜泛為最,花樣層出不窮,一不小心就落得個家破人亡。唯有取了功名,才能夠豁免。
但讀書的投入成本卻是極高的,一戶農家往往幾代積蓄,才供得起一個人脫產讀書。而且讀書不是想讀就能讀的,要有書本,要有筆墨紙硯,還要有先生教才行。
楊錚思索片刻,道:“石榴,既然你識字,還如給我當先生,教我讀書認字吧?”
石榴慌忙擺手道:“不成的。我只是認得幾個字,怎麼能當先生呢?”
楊錚道:“一般兒童啟蒙,從什麼書開始讀?”
石榴道:“大多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
楊錚點頭道:“嗯,聽說這個叫蒙學三、百、千。你都能背能寫嗎?”見石榴點頭,便笑道:“這不就行了。咱家窮,請不起先生,就請你做我的蒙師吧。”
石榴紅着臉道:“我當不起蒙師的。二哥若要識字,我就勉強試試吧。”
楊錚站起來躬身施了一禮,道:“謝謝先生收我。”
石榴只當是個玩笑,側身含笑回禮道:“不敢當。”
楊錚笑道:“我要是得了功名,你是第一功。到時候就可以隨便四處行走了,不用路引,也不怕官府盤查。”
石榴好奇道:“二哥,你想出遊嗎?”
楊錚道:“是啊,既然來這世上一遭,總不能一直呆在一個地方。大明這麼大,我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