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模仿自己沒有的激情(《十誡》之十)
基斯洛夫斯基不是一個傳統的道德主義者,他不覺得應該回到宗法倫理的網絡中去,他說“道德不見得總是對的”,道德規戒往往是荒謬的。然而,人也不可完全依賴自己**的自由想像,必須對人身的有限性誠實,這是自由倫理的基本德性。什麼叫誠實?誠實指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關係的道德品質?不錯。但在基斯洛夫斯基看來,更重要的是自己對自身要誠實。亞瑟被推進手術室做腎臟切除的時候,心情不禁有些激動。亞瑟要切除自己的腎臟,不是因為他的腎臟壞了,而是因為它太好了,要用它換取一枚郵票。亞瑟的父親是個老集郵家,一生獻給了集郵,收藏了好多二次世界大戰前意國、奧國和德國的郵票。老集郵家沒有遺傳給他的兩個兒子——亞瑟和傑西收藏郵票的激情,兄弟倆從小就搞不懂,父親為什麼對那些陳舊得發黃的小紙片入迷。幾個月前,老父親死了,亞瑟和弟弟繼承了這筆郵票遺產。這些郵票對亞瑟和傑西有什麼用?商品的價值是依個人的主觀欲求來決定的。製造商可以製造對商品的**,但製造**也還要依據**去製造,讓某個商品儘可能符合欲求者的**,才可以提高商品的價格。一件東西的價值,只為**者的**而存在。生命的激情同樣如此。某個人對某種事業或活動的激情,在另一個沒有這種**的人看來,只是一種可笑的痴迷。**無法模仿,對一種事物的激情也無法模仿。模仿別人的**或激情,都可以叫做一個人對自身不誠實。兄弟倆商量后一致同意把這些郵票拿去賣掉。在郵票拍賣店裏,老郵票商吃驚的眼神令兄弟倆吃驚:這些郵票值幾十萬元,可以買幾棟樓房。老郵票商告訴他們,儘管這些郵票很值錢,物品的價值不等於金錢。生命熱情的對象是無價之寶,可以讓熱情者傾家蕩產去獲取,一旦獲得,就是金不換的。他們把老父親的郵票賣掉,等於把老父親一生的激情賣掉了。老郵票商說他不能買這些激情。老郵票商的激情沒有讓兄弟倆感動,倒是被這些“價值幾十萬元”的郵票搞得激動起來。兄弟倆放棄了自己喜歡做的事,給收藏室安裝警報器,窗戶裝上鐵欄,買來一條大狼狗,整天守護着這些郵票。這些他們本來根本沒有感覺的郵票,激起了兄弟倆的熱情,或者說郵票的市值,引發了他們的**。老父親死之前一直在尋找一套意大利的藍、黃、紅三色飛船郵票,費了十幾年已經弄到藍色和黃色的兩枚,但至死都沒有弄到紅色飛船。兄弟倆開始模仿起父親的集郵激情,四處搜尋那枚紅色的意大利飛船郵票。兄弟倆打聽到有一位郵票商可以弄到紅色飛船郵票。但那郵票商說,有這枚郵票的人不賣,因為無價之寶從來不出售,只可以交換,比如用紅色飛船郵票換一枚自己更喜歡的郵票。那郵票商說自己剛好有那人想要的這張郵票,但這是他的無價之寶,沒有必要非換紅色飛船不可。不過,郵票商說他女兒的腎壞了,他愛女兒勝過愛那張郵票。如果亞瑟願意用自己鮮紅的腎來換陳紅色的郵票,他就願意用自己的無價之寶去換紅色飛船……要自己的腎,還是要郵票?亞瑟真還有幾分猶豫。弟弟傑西說,自己的腎不如亞瑟的好,郵票商要的不是他的腎,不然……言下之意,亞瑟還不夠激情。亞瑟聽了這話,鼓起激情躺到手術車上去了。換腎手術被安排在一個寒冷的夜晚。手術刀把亞瑟的腎臟切割下來時,他感覺到對郵票的激情。弟弟守在手術室門外,好像手術刀也割開了自己的身體。手術很順利,兩兄弟拿着那枚陳紅色的郵票回家,發現收藏室的窗戶鐵欄被電鋸割斷,全部父傳的郵票被盜竊一空。兩兄弟開始相互猜疑,分別向警方舉報,說是對方設計獨佔了老父親的遺產。這是《十誡》中唯一的幽默敘事,但不是昆德拉那種輕薄的幽默,而是對人性的弱點帶有深切理解的幽默。昆德拉幽默神性,基斯洛夫斯基幽默人性。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囚徒。激發起某個人的**的某物,與**本身構成充滿張力的網,在這張力中,個體人要獲得自由,意味着不是自己**的囚徒。如果個體**是個體生命熱情的來源,重要的就不是擺脫而是掌握自己的生命**,對自己誠實。對自己誠實就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熱情,虛偽則是模仿自己身上沒有的生命熱情。基斯洛夫斯基覺得,要做一個純粹誠實的人很難,自由倫理就是艱難的倫理:我們永遠不能十分篤定地說:“我很誠實”或“我不誠實”。我們所有的行為和曾經面臨過的狀況,都是我們沒有其他出路的結果。為什麼很難?不僅因為很多時候人不易把握自己的**,而且因為個體人的**想像的實現可能性是多樣的,個體人沒有能力知道,哪一種可能性是自己的**想像的真實實現。一個**想像既可能這樣實現,也可能那樣實現,就像一個人穿過一片樹林,他只能走一條道路,而不能同時走幾條不同的道路。一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但一次的生命本來有想像中無限多的生活可能性。當**想像面對各種可能性時,只能選擇其中的一種可能性,別的所有可能性就被放棄(或用哲學語言說否定)了。**想像的實現與可能性、隨之與在可選擇的可能性中的選擇是不可分的,個體人並沒有能力知道哪個選擇是最好的,只能相信某個選擇是最好的,如果個體人不願意像古代智者教導的那樣,放棄或限制**想像,只是選擇相對的絕對物的話。於是,個體**的任何選擇都是一次生命的冒險。一個女人要找這世界上最好或自己最喜歡的男人做丈夫,她唯有相信自己碰到並選擇了的這個男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好或自己最喜歡的男人,她的這一**想像才會圓滿;而實際上,在這個世界上有比這個男人更好或更讓她喜歡的男人的可能性始終存在。相信在這裏為可能性的選擇提供信念性支撐,可以讓人不至於心死於遺憾。要是一個人在可能性面前老是選擇不定,就會因為生命時刻的延誤而患上致死的憂鬱症。自由倫理的艱難也在於選擇幸福時的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