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倫理的脆弱

藍色倫理的脆弱

基斯洛夫斯基講的故事大都與人身的在體性欠缺有關。人身的欠缺是自然而然的,如果沒有對美好的**,人身的在體性欠缺本來算不了什麼。動物沒有對美好的**,也就沒有對自身欠缺的苦惱。人性的苦惱都來源於人身的在體性欠缺與對美好的**之間的差距,自由主義倫理承認這種人性的苦惱是恆在的。個體生命的在體性欠缺與生命理想的**之間的不平衡,任何政治制度皆無力解決。在基斯洛夫斯基的不同作品中,有一個故事母題出現過至少三次:一個女孩子喜歡唱歌,唱歌是她的美好生命的**,可是她的心臟有欠缺,不能唱歌,否則會有生命危險。基斯洛夫斯基對平等、博愛等現代價值觀念的質疑,不是從政治原則的意義上說,這些價值觀念沒有意義,而是從個人的在體性欠缺的意義上看,是脆弱的。保障個人生命的自由(包括對美好生活的想像**的自由),不允許一種歷史的、總體(民族、階級、集體)的價值目的扼殺個人生命理想的自由想像,是自由主義政治制度最低限度的正當性條件。個人自由不僅是政治理想,也是倫理理想——個人對美好生活的**自由,然而,由於個體生命的在體性欠缺,這種理想是難以實現的。自由主義倫理碰到了一個自相矛盾的困難:既然承認人身的在體性欠缺與對美好的**之間的不平衡是恆在的,個人生命理想的自由**是易碎的,又如何可能把維護個人生命理想的自由**作為政治制度最低限度的正當性條件。當人們在政治制度層面肯定自由理想的同時,如何在倫理層面肯定自由理想?《藍》探討的正是自由倫理的欠缺。《藍》是三部曲的第一部。基斯洛夫斯基說過,《藍、白、紅》的順序倒過來看也可以。我覺得,倒過來看,基斯洛夫斯基的敘事思想的邏輯更清晰。《紅》的結局是:瓦倫婷出海旅行,儘管行前她留意聽過氣象預報——連日來將會晴空無雲,她還是遇上偶然的風暴。瓦倫婷與住在她對面而又不相識的法律系學生在倖存中相逢。《藍》的故事開頭是一個幸福家庭驅車遠足。朱麗葉,一個富有藝術氣質的女人,丈夫是作曲家,她們有一個女兒——這幸福家庭讓人聯想到瓦倫婷與那個法律系學生可設想的幸福結合。(又是)一個偶然的車禍在寧靜秀麗的大自然陪襯下打碎了幸福。朱麗葉在醫院裏醒來才知道丈夫和女兒都在車禍中喪生。活着還有意思嗎?朱麗葉吞了一大把什麼葯但沒有死成,醫院制度不允許死的自由**,只認可不自由的死。朱麗葉如何活下去?像《永無休止》中的Zyro,朱麗葉落入生命的漂浮境地,不知道自己該置身何處。與Zyro不一樣的是,朱麗葉生活在自由民主的社會,而不是人民民主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裏,政府、政黨或工會之類的國家和社會組織並不會來“希望”朱麗葉如何重新開始生活,她有選擇自己生命理想的自由。朱麗葉才三十齣頭,青春還在自己身上,正是女人成熟到懂得何謂生命時刻的年齡,按哈耶克的消極自由來講,朱麗葉的美好生活想像是可望實現的:她丈夫的助手安東一直暗戀着自己,唯一偶然目睹車禍的小夥子也在追求她。可是,朱麗葉感到自己身上的消極自由是不堪承負之輕。丈夫和女兒的死對她突然面臨的個人自由投下了無法擺脫的陰影。最低限度的自由只是想像中的尤物,在真空式的自由中,個體會失去生存的自重。自己的過去使朱麗葉無法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她必須逃離自己的過去,這是獲得**自由的第一步。朱麗葉主動打電話叫來安東,可是,僅僅一次**之歡就讓朱麗葉感到過去的影子使自己無法享有**的感覺。朱麗葉逃離安東,搬到另一城市,讓自己淹沒在陌生的生活世界中。朱麗葉竭力要擺脫過去,就像要擺脫假屍的抽搐。她拒絕協助完成丈夫未完成的交響曲,避開一切熟識的人,好像誰知道她曾是某某人的妻子,就是對自己的生存約束。她丈夫太有名,是歐共體的作曲家。已逝的丈夫就像自己隱沒不去的身影,成了她的在世負擔,吞噬了她亘古無雙的魅力。基斯洛夫斯基要表達的是:即便在個人情感這一最為屬己的領域,人的願望自由也是有限的。他在談到朱麗葉時說:沒有過去!她決定將之一筆勾銷,即使往日又重現,它也只出現在音樂中。看來你無法從曾經發生過的事中完全解脫出來。你做不到,因為在某個時刻,一些像是恐懼、寂寞的感覺,或是像朱麗葉經歷到被欺騙的感覺,總會不時浮上心頭。朱麗葉受騙的感覺使她改變如此之大,令她領悟到自己無法過她想過的日子。那即是屬於個人自由的範疇。我們可以從感覺中解脫的程度到底有多大?愛是一種牢獄嗎?抑或是一種自由?有兩件事對朱麗葉改變自己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朱麗葉住的公寓裏有一位喜歡跳脫衣舞的女鄰居(生性喜歡欣賞自己的身體激起的**是一種消極自由),一天深夜,這脫衣舞女郎突然從舞廳打電話給朱麗葉,請求她馬上去一趟。原來,這位脫衣舞女郎在台上脫衣時,發現自己的父親坐在下面。紛亂的悲戚令她不能自已,她需要一個人的體諒。誰能、誰願意體諒一個在社會目光看來不道德的脫衣舞女的如此悲戚?朱麗葉答應去看她。朱麗葉問她,為什麼要幹這一行。脫衣舞女的回答說:“我喜歡。”朱麗葉看到,脫衣舞女其實同她一樣,深陷在自身的過去和自己的生命願望的矛盾之中。脫衣舞女的“我喜歡”必得面對她父親的眼睛,正如朱麗葉的“我想要”必得面對自己雖然已經死去的丈夫和女兒。朱麗葉的丈夫是著名作曲家,他死後傳媒把他的私生活變成了公共話題。朱麗葉一直試圖避開傳媒的議論,但她還是從電視節目上得知自己丈夫曾有情人。朱麗葉一直以為自己的家庭是幸福的,丈夫居然有情人——一位法律系畢業的女律師,而且正懷着一個他們的孩子。朱麗葉要想擺脫過去的束縛,在私人情感領域中獲得自由,看來不可能了。基斯洛夫斯基說過,《藍》要探討自由的欠缺。什麼樣的自由的欠缺?私人性的情愛自由的欠缺。個人的喜好和情愛可能是個人生命的自由想像最切身的空間。在私人情感中人是否能充分享有自由理想?私人性的生命願望和喜好自由嗎?脫衣舞女郎面對自己的父親、朱麗葉面對自己丈夫的情人時,發現了自己私人自由的在體性——而不是政治性和社會性——的限制,她們都無法改變自己生命的過去。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沉重的肉身:現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沉重的肉身:現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
上一章下一章

藍色倫理的脆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