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紫色的敘事思想家
一九九六年四月,基斯洛夫斯基(KrzysztofKieslowski)在巴黎病逝,享年五十五歲。我沒有讀報習慣。基斯洛夫斯基逝訊發佈兩天後,友人小林特地打電話告訴我。小林知道我敬愛基斯洛夫斯基,稱他是“用電影語言思考的大思想家”,自以為對基斯洛夫斯基的作品有真切的理解。聽到基斯洛夫斯基去世的消息,我感到在思想世界裏失去了一位不可失去的生活同伴,心裏覺得好孤單。對一位同時代思想家的去世感到悲傷,在我是頭一次。一九九一年,瑞士德語電視台介紹基斯洛夫斯基的作品,每周一片,播放了《盲目的機遇》(BlindChance,德譯片名“極有可能的偶然事件”)、《永無休止》(NoEnd)和《十誡》(Decalogue)。每一部作品都讓我深受觸動。那時,基斯洛夫斯基的新作《薇娥麗卡的雙重生命》(LadoubleviedeVeronique,台灣譯名“雙面薇若妮卡”,香港譯名“兩生花”)在影院上映,我趕首場觀看。從此,我認定基斯洛夫斯基是我最喜愛的當代電影藝術家。《藍、白、紅》三部曲是基斯洛夫斯基的天鵝之歌。製作三部曲時,基斯洛夫斯基回憶了自己的生活和創作經歷。這部讀來不時讓人感動的生活經歷和創作經歷的回憶,談到好多生活倫理問題。讓人在精神深處有所感動的藝術家歷來就不多,如今更少,多的是肥皂泡的煽情。基斯洛夫斯基很幽默、也很有智慧。這些都算不上什麼,難得的是,他令人產生莫名的感動。基斯洛夫斯基的作品帶有各種寓意的色調:冷漠的黃色調、純情的紅色調、沉靜的藍色調。這些都還是作品中的形式色調。基斯洛夫斯基的作品中還有一種質料性的色調——作品中的思想帶有的神秘主義的、悠悠愴情般的深紫色,正是這種只能用靈魂感覺的色調觸碰到我生命和思想的敏感部位。小林問過我,為什麼那麼喜歡基斯洛夫斯基的作品。基斯洛夫斯基去世幾個月來,我也一直在想,為什麼他的去世令我感到思想的在世孤單。現代的生活世界是一個文字化的世界,有形而下和形而上的兩界:形而下的文字世界是商品流通性的信息、技術、買賣文字,形而上的文字世界是個體內在性的感覺文字。思想敘事是形而上的文字世界的主要表達形式。如今,敘事作家越來越多,以小說為主的文學刊物數也數不過來,電影敘事已經成為市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形而上世界。據說,敘事作家的本領全在於對生活感覺的敏感,能夠感受出黃昏的恐慌、清晨的厭倦……生活中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要說或想說,而且,有獨特感受力的人並不少見。每個人都在切身地感受生活,感受屬於自己的黃昏和清晨的顏色,只是程度和廣度不同而已。為什麼不是每個人都是敘事家?對生活的敏感只是成為敘事家的充分條件,而不是必要條件。生活的敏感浸透到生活的隱喻中,往往讓人失去言語的表達能力,這就是為什麼儘管對生活的隱喻世界有所感的人並不少,而敘事作家卻不多。講故事需要一種運用語言表達對生命中的微妙音色的感受、突破生活的表徵言語織體的能力。生活在言語中,人人都在言語中生活。敘事家是那種能夠反向運用語言、進入形而上的文字世界的人。人人都在生活自己。但生活有看得見的一面——生活的表徵層面中浮動的嘈雜,有看不見的一面——生活的隱喻層面中輕微的音色。敘事家大致有三種:只能感受生活的表徵層面中浮動的嘈雜、大眾化地運用語言的,是流俗的敘事作家,他們絕不缺乏講故事的才能;能夠在生活的隱喻層面感受生活、運用個體化的語言把感受編織成故事敘述出來的,是敘事藝術家;不僅在生活的隱喻層面感受生活,並在其中思想,用寓意的語言把感覺的思想表達出來的人,是敘事思想家——基斯洛夫斯基就是這樣的敘事思想家,他用感覺思想、或者說用身體思想,而不是用理論或學說思想。基斯洛夫斯基對時代生活帶着艱苦思索的感受力,像一線惻隱的陽光,穿透潮濕迷濛的迷霧,極富感性的語言帶有隻屬於他自己的紫色的在體裂傷。這就是基斯洛夫斯基特別令我喜愛的原因嗎?在二十世紀後半葉,感受力強、不乏語言突破能力、也不乏思想的敘事家,並非基斯洛夫斯基一人。為什麼他的早逝特別讓我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