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 的 幼 兒 園(2)
小學快畢業的時候,我回那幼兒園去看過一回。果然,轉椅、滑梯、攀登架都有了,教室里桌椅齊備,孩子也比以前多出幾倍。房東劉奶奶家已經遷走。一個年輕女老師在北屋的廊下彈着風琴,孩子們在院子裏隨着琴聲排練節目。一間南屋改作廚房,孩子們可以在幼兒園用餐了。那個年輕女老師問我:“你找誰?”我說:“蘇老師和孫老師呢?”“她們呀?已經退休了。”我回家告訴母親,母親說哪是什麼退休呀,是她們的出身和階級成分不適合教育工作。後來“文革”開始了,又聽說她們都被遣送回原藉。“文革”進行到無可奈何之時,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見孫老師。她的頭髮有些亂,直着眼睛走路,仍然匆忙、慌張。我叫了她一聲,她站住,茫然地看我。我說出我的名字,“您不記得我了?”她臉上死了一樣,好半天,忽然活過來:“啊,是你呀,哎呀哎呀,那回可真是把你給冤枉了呀。”我故作驚訝狀:“冤枉了?我?”其實我已經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可事後你就不來了。蘇老師跟我說,這可真是把那孩子的心傷重了吧?”那是我臨上小學前不久的事。在東屋教室門前,一群孩子往裏沖,另一群孩子頂住門不讓進,並不為什麼,只是一種遊戲。我在要衝進來的一群中,使勁推門,忽然門縫把我的手指壓住了,疼極之下我用力一腳把門踹開,不料把一個女孩兒撞得仰面朝天。女孩兒鼻子流血,頭上起了個包,不停地哭。蘇老師過來哄她,同時罰我的站。我站在窗前看別的孩子們上課,心裏委屈,就用蠟筆在糊了白紙的窗欞上亂畫,畫一個老太太,在旁邊註明一個“蘇”字。待蘇老師發現時,雪白有窗欞已佈滿一個個老太太和一個個“蘇”。蘇老師顫抖着嘴唇,只說得出一句話:“那可是我和孫老師倆糊了好幾天的呀……”此後我就告別了幼兒園,理由是馬上就要上小學了,其實呢,我是不敢再見那窗欞。孫老師並沒有太大變化,惟頭髮白了些,往日的慈祥也都併入慌張。我問:“蘇老師呢,她好嗎?”孫老師抬眼看我的頭頂,揣測我的年齡,然後以對一個成年人的語氣輕聲對我說:“我們都結了婚,各人忙各人的家呢。”我以為以我的年齡不合適再問下去,但從此心裏常想,那會是怎樣的男人和怎樣的家呢?譬如說,與她們早年的期待是否相符?與那陽光似的琴聲能否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