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小 恆(1)
我小時候住的那個院子裏,只小恆和我兩個男孩。我大小恆四歲,這在孩子差得就不算小,所以小恆總是追在我屁股後頭,是我的“兵”。我上了中學,住校,小恆平時只好混在一乾女孩子中間;她們踢毽他也踢毽,她們跳皮筋他也跳皮筋,她們用玻璃絲編花,小恆便勸了這個勸那個,勸她們不如還是玩些別的。周末我從學校回來,小恆無論正跟女孩們玩着什麼,必立即退出,並順便表現一下男子漢的優越:“咳這幫女的,真笨!”女孩們當然就恨恨罵,威脅說:“小恆你等着,看明天他走了你跟誰玩!”小恆已經不顧,興奮地追在我身後,彙報似地把本周院裏院外的“新聞”向我細說一遍。比如誰家的貓丟了,可同時誰家又飄出燉貓肉的香味。我說:“燉貓肉有什麼特別的香味兒嗎?”小恆撓撓後腦勺,把這個問題跳過去,又說起誰家的山牆前天夜裏塌了,幸虧是往外塌的,差一點就往裏塌,那樣的話這家人就全完了。我說:“怎麼看出差一點就往裏塌呢?”小恆再撓撓後腦勺,把這個問題也跳過去,又說起某某的爺爺前幾天死了,有個算命的算得那叫准,說那老頭要是能挺到開春就是奇迹,否則一定熬不過這個冬天。我忍不住大笑。小恆撓着後腦勺,半天才想明白。小恆長白白凈凈,秀氣得像個女孩。小恆媽卻丑,臉又黑。鄰居們猜小恆一定是像父親,但誰也沒見過他父親。鄰居中曾有人問過:“小恆爸在哪兒工作?”小恆媽羅里羅嗦,顧左右而言它。這事促成鄰居們長久的懷疑和想像。小恆媽不識字,但因每月都有一張匯票按時寄到,她所以認得自己的姓名;認得,但不會寫,看樣子也沒打算會寫,凡需簽名時她一律用圖章。那圖章受到鄰居們普遍的好評--象牙的,且有精美的雕刻和鑲嵌。有回碰巧讓個退休的珠寶商看見,老先生舉着放大鏡瞅半天,神情漸漸肅然。老先生抬眼再看圖章的主人,肅然間又浮出幾分詫異,然後恭恭敬敬把圖章交還小恆媽,說:“您可千萬收好了。”小恆媽多有洋相。有一回上掃盲課,老師問:“鋤禾日當午,下一句什麼?”小恆媽搶着說:“什麼什麼什麼土。”“誰知盤中餐?”“什麼什麼什麼苦。”又一回街道開會,主任問她:“‘三要四不要’(一個衛生方面的口號)都是什麼?”小恆媽想了又想,身上出汗。主任說:“一條就行。”小恆媽道:“晚上要早睡覺。”主任忍住笑再問:“那,不要什麼呢?”“不要夾塞兒,要排隊。”1966年春,大約就在小恆媽規規矩矩排隊購物之時,文化革命已悄悄走近。我們學校最先鬧起來,在教室里辯論,在食堂里辯論,在操場上辯論--清華附中是否出了修正主義?我覺得這真是無稽之談,清華附中從來就沒走錯過半步社會主義。辯論未果,6月,正要期末考試,北大出事了,北大確鑿是出了修正主義。於是停課,同學們都去北大看大字報;一路興高采烈--既不用考試了,又將迎來暴風雨的考驗!末名湖畔人流如粥。看呀,看呀,我心裏漸漸地鬱悶--看來我是修正主義“保皇派”已成定局,因而我是反動階級的孝子賢孫也似無可非議。唉唉!暴風雨呀暴風雨,從小就盼你,怎麼你來了我卻弄成這樣?有天下午回到家,坐着發獃,既為自己的立場懊惱,又為自己的出身擔憂。這時小恆來了。幾個星期不見,他的彙報已經“以階級鬥爭為綱”了。“嘿,知道嗎?珊珊他爸有問題!”“誰說?”“珊珊她阿姨都哭了。”“這新鮮嗎?”“珊珊她爸好些天都沒回家了。”“又吵架了唄。”“才不是哪,人家說他是修正主義分子。”“怎麼說?”“說他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那倒是,他不是誰是?”“街東頭的輝子,知道不?他家有人在台灣!”“你怎麼知道的?”“還有北屋老頭,幾根頭髮還總抹油,抽的煙特高級,每根都包着玻璃紙!”“雪茄都那樣,你懂個屁!”“9號的小文,她爸是地主。他爸叫什麼你猜?徐有財。反動不反動?”我不想聽了。“小恆,你快成‘包打聽’了。”我想起奶奶的成份也是地主,想起我的出身到底該怎麼算?那天我沒在家多呆,早早地回了學校。學校里天翻地覆。北京城天翻地覆。全中國都出了修正主義!初時,階級營壘尚不分明,我戰戰兢兢地混進革命隊伍也曾去清華園裏造過一次反,到一個“反動學術權威”家裏砸了幾件擺設,毀了幾雙資產階級色彩相當濃重的皮鞋。但不久,非紅五類出身者便不可造反,我和幾個不紅不黑的同學便早早地做了逍遙派。隨後,班裏又有人被揭露出隱瞞了罪惡出身,我臉上竭力表現着憤怒,心裏卻暗暗地發抖。可什麼人才會暗暗地發抖呢?耳邊便響起一句話現成的解釋:“讓階級敵人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去發抖吧!”再見小恆時,他已是一身的“民辦綠”(自製軍裝,惟顏色露出馬腳,就好比當今的假冒名牌,或當初的阿Q,自以為已是革命黨)。我把他從頭到腳看一遍,不便說什麼,惟低頭聽他彙報。“嘿不騙你,後院小紅家偷偷燒了幾張畫,有一張上居然印着青天白日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