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 層 大 樓(2)
實在說,那幾年我基本上還能吃到八成飽,可母親和奶奶都餓得浮腫,腿上、手上一按一個坑。那時我還不知道中國發生了什麼,不知道農村已經餓死了很多人。但我在我家門前見過兩兄弟,夏天,他們都穿着棉衣,坐在太陽底下數黃豆。他們已經幾天沒吃飯了,終於得到一把黃豆便你一個我一個地分,準備回去煮了吃。我還見過我們班上的一個同學,上課時他趴在桌上睡,老師把他叫站起來,他一站起來就倒下去。過後才知道,他的父母不會計劃,一個月的糧食半個月就差不多吃光,剩下的日子頓頓喝米湯。我的奶奶很會計劃,每頓飯下多少米她都用碗量,量好了再抓出一小撮放進一個小罐,以備不時之需。小罐里的米漸漸多起來,奶奶就買回兩隻小雞,偶爾喂它們一點兒米,希望終於能夠得到蛋。“您肯定它們是母雞?”“錯不了。”兩隻小雞慢慢長大了些,渾身雪白,我把它們放在晾衣繩上,使勁搖,悠悠蕩蕩悠悠蕩蕩我希望它們能就勢展翅高飛。然而它們卻前仰後合,一驚一詐地叫,瞅個機會“撲啦啦”飛下地,驚魂久久不定。奶奶說:“那不是鴿子那是雞!老這麼著你還想不想吃雞蛋?”兩隻雞越長越大,果然都是母的,奶奶說得給它們砌個窩了。我和父親便去城牆下挖黃土,起城磚,準備砌雞窩。城牆邊,挖土起磚的人絡繹不絕,一問,都是要砌雞窩,便互相交流經驗。城牆於是更加殘破,化整為零都變成了雞窩。有些地方城磚已被起光,只剩一道黃土崗,起風時黃塵滿天。黃塵中,九層大樓依然巍峨地矗立在不遠處,燦爛如一道晚霞。挖土的人們累了,直直腰,擦擦汗,那一片燦爛必進入視野,躲也躲不開。想不到的是,就在那九層大樓的另一側,在它的輝煌雄偉的遮掩之下,我又見到了那座教堂的鐘樓,孤零零的,黯然無光。它的腳下是個院子,院子裏有幾排房,擁擁擠擠地住了很多人家。但其中的一排與眾不同,門鎖着,窗上掛着白色的紗簾,整潔又寧靜。我的一個小學同學就住在那院子裏,是他帶我去他家玩,不期而遇我又見到了那座鐘樓。它肯定是我當年看到的那座嗎?如果那兒從來只有一座,便是了。我不敢說一定。周圍的景物已經大變,晾曬的衣裳掛得縱橫交錯,家家門前煙熏火燎,窗台上一律排放着蜂窩煤和大白菜。收音機里正播放着長篇小說《小城春秋》。董行吉那低沉鬱悒的聲音極具特色,以致那小說講的都是什麼我已忘記,惟記住了一座煙雨迷濛的小城,以及城中鬱鬱寡歡的居民。我並不知道那排與眾不同的房子是怎麼回事,但它的整潔寧靜吸引了我。我那同學說:“別去,我爸和我媽不讓我去。”但我還是走近它,戰戰兢兢地走上台階,戰戰兢兢地從窗帘的縫隙間往裏看。裏面像是個會議室,一條長桌,兩排高背椅,正面牆上有個大鏡框,一道斜陽剛好投射在上面,鏡框中是一個女人抱着一個嬰兒。再沒有別的什麼了。“這兒是幹嘛的?”“不知道。我爸和我媽從來都不讓我問。”“唔,我知道了。”可是我知道了。鏡框中的女人無比安祥,慈善的目光中又似有一縷凄哀。不,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是誰,但她的眼神、她的姿態、她的沉靜,加上四周白色的紗簾和那一縷淡淡的夕陽,我心中的懵懂又一次被驚動了,雖不如第一次那般強烈,但卻有久別重逢的喜悅。我彷彿又聽見了那鐘聲,那歌唱,腳踩落葉的輕響,以及風過樹林那一片遼闊的沙沙聲……“你知道什麼了?”“我也不知道。”“那你說你知道了?”“我就是知道了。不信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