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訊息不對稱
何顧很快就大失所望,這些火銃看上去擦的十分明亮,手柄也光滑筆直,但其實根本沒啥技術含量。就是一個厚皮鐵筒套在一根木棍上,這跟他小時候見過的一種農村禮炮幾乎沒啥區別。無非就是把火藥和鉛彈塞進鐵筒里,然後在後面眼裏的引信點燃……這磨磨唧唧的殺傷力,還不如弩。
那些盔甲就更加糊弄人,看上挺刮板正,伸手一摸裏面的夾層不是硬紙板就是過水的爛棉花,表面上或縫或鉚了幾塊煙盒大小的鐵片……這玩意兒的防護力何顧表示很懷疑,沒準還不如大橫店的群演道具來的結實。
何顧一臉失望轉身要走,服裝批發市場的套路卻自動觸發了,鋪子裏面一人大步跨出,高聲叫道:“客爺留步!”
何顧回身,不解道:“怎麼?”
這人笑道:“這位爺,我們掌柜的有請,您裏面坐一會兒?”
鐵匠低聲道:“好東西是不會露在明面的。”
何顧恍然大悟,此時不比現代,現代講究的是金玉在外敗絮其中,一個肉包子基本就是褶上有點肉,裏面能有幾根蔥花都算對得起你了。而此時的人講究的是財不外露,有好東西且得藏起來呢。
何顧使個眼色,示意幾個人在外面等候,自己跟着這小廝進了屋。這屋裏可實在不像個商鋪,兩側是古香古色的紅木擺架,上面凈是些精美瓷器。山牆正中央掛着一幅一米見方的山水畫,兩側則懸挂着幾幅毛筆字,由於這字寫的非常龍飛鳳舞,何顧是認不出幾個來了。
但他並沒有因為自己變成半文盲而羞愧,只是咬牙哀嘆自己不是雙向穿越,否則傻子才要買什麼火銃,這些鍋碗瓢盆和毛筆字畫多有吸引力啊。
山水畫下面是一張迎客桌,左右各擺着一張椅子,一個老者正拱手而笑:“這位客爺,請上座!快去給客爺倒碗茶水來。”
何顧也不知道哪裏才是上座,憑着直覺坐在了左邊的椅子上。雙方坐定,這老者道:“客官不知從哪裏來呀?”
何顧也學着老者的樣子拱拱手:“自北京而來,跟我家主人到西安辦差,久聞吳堡大名,特意命我繞路前來一觀。”
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自己這一嘴普通話說是本地人也沒人信,還不如壓着點舌頭冒充北京人。可他卻不知道,此時是大明朝,官方語言是以南京方言為主的。
但錯有錯着,當時的北京算是一個龐大的移民城市,各地的官員、宮女、太監數量就已經十分驚人,再加上他們的僕人親戚,按照比例來說,當時北京里的外地人不見得比現在的北京外地人少。
華夏古語云: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家裏親戚當了官發了財,那前來投靠的更是不計其數。現在鄉下親戚來城裏探親是巨大的夫妻矛盾,但當時的人可不這麼想,自己要伺候皇上或者那些達官顯貴,不方便回老家探親——炫富,就指着這些窮親戚替自己回老家去宣揚呢。
因此這時的北京口音相當繁雜,何顧這一嘴繞口的普通話倒正是合情合理。
聽到是北京來,老者的眉毛微微抖了一下。恰好夥計的茶水送到了,老者看都沒看就怒斥道:“這種茶葉也是給客爺喝的么,回去換上等好茶!”
何顧看到這些心中不由一動,按理來說老者的這番做派在何顧眼裏看來應該十分好笑才對,可現在他的感受卻是——這個老者言談舉止之間隱然有大家之氣,好像不是個普通掌柜的。
他這感受也對也不對,對的是這個老者在這個年代確實是見過世面的人,錯的是這就是個普通掌柜的。
何顧的誤判來自一個不可抗的因素——訊息不對稱。
何顧來自2018年,看過一點明朝歷史,大概知道崇禎王朝是怎麼滅亡的——或者準確的說,大概知道新時代的書上是怎麼描述的崇禎上吊,大明倒台。
崇禎上吊是大明王朝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同時那只是大明王朝浩繁如煙的諸多事物中的一件事情而已,當何顧把視線從煤山的那顆歪脖樹上移開,會忽然發現自己對大明王朝一無所知。
就像吳堡縣,它本身的遺址目前保存完好,可即使是現代互聯網信息大爆炸,地球號稱為村的時代,何顧如果不曾穿越,那他此生多半也不會知道中國還有這麼一個地方。
可是現在的吳堡卻是名赫一時的存在,陝西、山西、河南乃至韃靼、瓦刺,凡是混社會的人無一不知,無一不曉。
為何?
此地西為陝西,東臨山西,下鄰河南;黃河南北貫穿,雖正值大旱大寒之年,卻沒有乾旱之苦,且河流緩慢適宜船度;順黃河北上以東為邊關九鎮之榆林,以西為邊關九鎮之大同,大同衛和榆林衛中間還夾着一個偏關山西衛;黃河再繼續向北,就直至韃靼、瓦刺的勢力範圍了。
原本擁有這些特點最多也就算是個冷兵器時代的交通要道,兵家必爭之地。但這個混亂的時代給予了它特殊的加持。時值大明王朝已經從裏到外爛開了花,邊軍無心守邊,內軍無心剿匪,在這種特殊形勢下,吳堡鎮猶如開了外掛一樣,短短數年之間完成了從交通重鎮向商業重鎮的轉變過程。
處於這樣一個風水寶地,要不幹出點黑紅白灰四道通吃的事情來,那才真是天理難容。
於是乎,關外的少數民族收買守邊的官軍,半遮半掩的到吳堡來做買賣;陝西的巨匪大盜也假裝成正經商人來置辦各種物資;各地的商人則猶如逐利的候鳥般紛至沓來;甚至就連邊鎮的軍官也把自己貪墨的物資拿到這裏來出售。
訊息不對稱並不僅僅發生在何顧身上,眼前這個見過世面的老掌柜也同樣如此。大明朝民智未開,民智未開可不僅僅是指老百姓沒有受過九年義務教育。此時的百姓是真正的‘智心’未開。
正如何顧之前所見過的那些荒野流民,他們表情麻木頭腦禁錮,根本無法想像自己如何從這個人間地獄中擺脫出去。甚至就連餓死之前的揭竿而起,也要少數天賦異稟智商過人的傢伙高呼一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種麻木與魯鈍,自然而然的體現在人的臉上——大奸大惡必定面露兇相,心地淳樸必面相忠憨,是否良善,一望便知!(當然,僅指大多數普通人而言。能成大事者必擅哭戲,比如典型代表人物劉皇叔;比如近代選秀節目的賣慘系列……)
總結起來的意思就是——民智未開的明朝百姓還不曉得演技是什麼,大多隻會本色演出。哪裏像現在的人,說哭就哭說笑就笑還不算,必須得輔以細節動作,比如臉頰抽搐身體微顫,眼神里還得流露出傷心欲絕來才算一個‘誕生’過的演員。
現在的某安卓拉某北鼻擱到明朝,那沒準就是冠絕天下的導師級演員了。
正是因為雙方的訊息不對稱,這位經驗豐富的老掌柜對何顧也看走了眼——如此自信淡泊,姿態盎然,輕鬆若定之人……絕非池中之物啊!
老掌柜眼看何顧心如電轉:對方是北京來的,又去西安辦事,眼下可正是閹黨一案席捲全國的時候……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