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呼瑪河村的喜娘(1)
“有人在嗎?”我趴在窗口輕輕地敲着,紫檀木盒子靠在懷裏,溫熱的。走出來開門的是一個乾瘦的老太太,她的眼睛晶亮,在青蔥的夏色里打量着我。“你找誰?”她問道。屋子裏傳來一陣微微的霉味,撲到我的臉上,那是冬天燒炕后留在土窯牆壁里的濕氣,一整年都消散不掉。呼瑪河村在大興安嶺的深處,趕騾的大爺告訴我,現在的呼瑪河村和過去不同,二十多年前,村子裏着了一場莫名的漫天大火,吞掉了所有房屋,呼瑪河的村民不得不倉皇出逃。大火熄滅后,靠着政府撥下的重建資金,他們花了整整一年,在不遠處重新安建起了一落座呼瑪河村。村裡保留了原先的一切習俗,包括喜娘。“喜娘”是呼瑪河村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習俗稱謂,專指村落里開啟男人初夜的女人。喜娘終生不能嫁娶,也不能生育,從十八歲開始,到六十歲結束,一生都會享受無上的尊榮。我坐在騾車上,聽他說呼瑪河村的人、事、俗,懷抱着紫檀木盒子,想讓郁也聽着,了解着,因為那是他親生父母生活過的地方,騾子碾過深黃色的土地,一路搖搖晃晃地走着。末了,在呼瑪河村口,騾子在韁繩的牽扯下停滯不前,“吁——,到了!”黝紅色臉頰的大爺在爽朗的空氣里叫道。“閨女,你可以找周娘”,他指了指村尾的一處低矮平房,“她是呼瑪河村上一代的喜娘,也是目前村子裏最長壽的人,你要問什麼事找她就行。”說完,他便驅着騾子在堅硬的土地上留下兩道淺淺的轍印離開。此刻,對於他的話,我開始有些疑惑,因為村尾的那處低矮平房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村落至高無上女人居住的地方。“你是周娘嗎?”我看着開門的老太太,試探着問,覺得有些唐突,便又補充了一句:“我從上海,我叫許或。”她用晶亮的眼睛再次打量着我,然後溫暖乾燥的手將我拉進屋裏:“近來說話吧。”屋子的擺設是憑屋的外觀就能想像的貧寒,只在炕上擱着一隻看似紅木的小桌子,炕的邊上,是一隻粗糙的木頭箱子,落了些灰塵,似乎很久都沒有打開。空氣里充滿了一股潮濕的悶氣,窯土的牆壁冒着些許汗,是冬天遺留的痕迹。老太太穩當地坐上炕拍了拍身邊,“閨女,坐上來說話吧。”我抱着紫檀木盒子坐到她身邊,打探着問道:“婆婆,你認得呼瑪河村一個叫尹蘭的女人嗎?”老太太側過臉來,想當然地微笑看着我,可原本晶亮的眼睛卻開始逐漸恍惚黯淡。二十五年前,尹蘭剛到上海的第二天,抱着孩子在大街上憂心忡忡地走着,她覺得這是一個累贅,可又不忍心丟棄。她已經坐在候車室里等了整整一天,外面似乎很吵,發生了什麼事,可她又不能離開,因為那個說要去找廁所的女人還沒有回來。等到天亮,她終於忍不住抱着孩子出去看看。她穿過長途客車站北廣場朝廁所的方向走去,天沒有下雨,地上卻異常的潮濕,像是曾經着過一場滿天大火,然後被利索地撲滅。一些水泥的旮旯里還有不明顯的淡紅,溶化在水滴里。廁所里空無一人。原本尹蘭是想將孩子丟下不管的,可看着襁褓里睡得很安心的孩子,她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從東北來上海前,她將兒子托養給周娘,此刻的他應該也是這樣睡在熱暖的炕上,嘟着紅潤的小嘴,他是多麼需要有個人來疼呵,她開始想他,很想很想,覺得自己應該將兒子帶來給他的爸爸看看,他是長得多麼像他。她的意識有些模糊,伸手輕輕地捏了捏懷裏孩子的臉蛋,像是在逗自己的孩子那般。上海的冬天和東北不一樣,是潮濕的陰冷,四面的風像一把把是削尖了的匕首直接刺入骨髓,刀面堅硬而又冰冷。走在這樣的大街上,尹蘭想起那個男人的模樣,他戴着一付淺棕色的塑料眼睛,站在田裏幹活的模樣。他喜歡看書,喜歡寫日記,還在東北的小報上發表過自己的新詩、散文,平日裏他總是溫順樂天的,可每當看到父親在田裏一邊勞作一邊咳嗽的模樣時,他的臉上都會有顯而易見的痛苦和傷心。他說自己不是個善於隱藏自己的人,他的父親也不是,所以他們才會被下放到這裏。但尹蘭覺得很高興,因為附近村子裏都陸陸續續地來了很多城裏人,他們每個星期都要洗澡,城裏姑娘還有粉色的雪花膏,抹在臉上香噴噴。她開始喜歡每天照着鏡子梳頭,讓手巧的阿媽用舊被面包裹起新棉花做成大花圖案的小棉襖,牢牢地包裹住她的身體,露出少女新鮮的曲線。尹蘭和她唯一的阿媽住在一起,是呼瑪河村裡小夥子青睞的姑娘。可就在一個小陽春的化雪天裏,她和那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男人躲在驢茅草堆里緊緊地貼到了一起。四周是一股腥而刺人的驢糞味,但他們不在乎,男人脫下了自己的眼鏡,露出深黑色的眼睛,瞳孔里有父親剛去世后留下的悲傷。他牢牢地看着她,一動不動。這是尹蘭第一次這麼近地看一個男人,男人喘着粗氣,她也是。最後,男人笨手笨腳地退去她的衣服,他們的身體裹在茅草堆里來回扭動,燥熱異常。那之後,他們便常常地開始偷偷私會,一直到三年前男人突然接到上面的返調通知,說是上海有人出面將他保回去。男人走的那天,尹蘭跟着驢車跑了很遠很遠,她的手裏是他留下的地址,上海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