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羅慢,眉,周乾。(4)
周乾的再次出現其實完全可以避免,假如我不去“隆家”,假如他不去“隆家”,假如我們不在同一天的同一時間去“隆家”。只是這樣的“假如”都沒有發生,倒是在層層貨架之間,有人遠遠地站在那邊看過來,胸前一道白色紗布,晃眼得很。他理着乾淨的短髮,眉宇鎖起來看着我,像是猶豫不決,像是被直插頭顱的釘子定住,也不說話,不打招呼,看我將各種各樣的零食、畫筆、紙巾、洗髮水擼進購物車,從身邊走過。我們像是兩張完全不搭界的圖畫,面對面地擦移過,然後再次定住。我轉過身去,獃獃地看着他,他也轉過身來看我,眉頭突然舒展開,咧開嘴,半晌才發出聲來:“眉。”面前的這個男人左臂上裹着石膏,斜掛在圈繞脖子的繃帶里。他的皮膚還是一如既往地黝黑,鼻樑很直,在中段有一塊凸骨,嘴角呈菱角形,笑起來在臉頰處會有褶皺,很男人的褶皺。我們握着購物車把手的手心裏不約而同地有了汗,它們潤滑在手掌和塑料把手間,不自覺地讓手掌來迴圈動,誰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單眼皮,不大不小,常常和緊鎖的眉頭一起成為這張臉的特色,只是裏面閃現出的全是不定的神色。這種飄忽不定是流浪者才會有的無拘束,他們的模樣往往很招人,看你一眼又會顯出命煞的認真。我在記憶里竭力搜索有這麼雙眼睛的人:周乾。三年前,他站在安福路空大房子的門口,一臉憔悴和茫然。周乾隨我一起回農舍的那條路似乎顯得特別漫長,我們誰都不開口說話,筆直地注視着前方。他殘好的右臂上掛滿了膠袋,肌肉飽滿地顯現出來,像一座又一座山丘,紋路里滲着細小的汗水。走了很久,他的眉頭不自然地抽動一下,然後側過臉看我,再四顧熱帶的田野。我的嘴唇似乎乾燥地粘牢在一起,好不容易撕扯開一道口子,說:“我們似乎有三年沒見了。”他轉過頭去看田裏忙碌的斗笠,突然不自然地笑問起來:“你怎麼會在這裏?”這話像是問空氣里的人,又像是直奔我而來。田裏有農忙的女人聽到笑聲,停下手裏的活,抬起斗笠看一眼健壯且英俊只是斷了條胳膊的男人,唱起海島苗族特有的情歌,聲音婉轉且動聽。周乾似乎和她們很熟,他側過身子,調笑道:“阿妹好!”這聲響像是風穿過芭蕉葉的身體,搔撓着田裏的每一個年輕女人。可就在看到田裏的姑娘們快要從口袋裏掏出什麼的時候,又突然用裹着石膏的左手費力地撥一下我的右肩,說:“快跑。”然後像一隻成年歡快的兔子一路跑出去,我愣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這個時候,田裏原本可望不可及的姑娘突然躍上田埂,手裏纏繞着幾枚牽線檳榔一路跟跑過去,我聽見周乾手裏繁多的膠袋相互摩擦發出細碎的聲響,還有年輕姑娘嬉笑的追趕聲。田地里的火龍果花剛剛開出骨朵,亮着最鮮艷的顏色,四處擺動。我跟不上他們嬉快的步伐,只能按照自己的節奏繼續前進。不一會兒,迎面走回來嬉笑推攘着的年輕姑娘,她們似乎並沒有追到周乾,可也不氣惱,依舊臉若桃花般地回到田裏,將眼睛藏在斗笠底下繼續幹活。風帶着海水的鹹味越過亞龍灣一路吹來,它停留在我的臉頰上,將一幅又一幅可以變作畫的場景定格,這樣的**,對於周乾而言,駕輕就熟。我似乎一時記不得了,三年前的他是個那般風流的男人。他從路邊的三角梅花叢里鑽出來,輕佻地沖我笑,也不繼續剛才的對話。我開始竭力回憶當年我們是如何就不再聯絡了:彷彿是突然有一天他就抽離身體,完全隔絕在我的生活之外。可我又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從第一天認識他開始,就這麼覺得。回到小別墅的時候,底樓房東家很熱鬧,原來是他那常年守在麒麟島上的大哥回海島來採購淡水和生活用品,順便同親人小聚一面。那男人精瘦黝黑,抽一管水煙,坐在底樓的門檻上,等侄子將十個塑料水桶灌滿。他是這一帶人盡皆知的麒麟島“島主”,聽熟識房東家的村民說,為了陪伴葬在孤島上的妻子,十五年來他沒有一個夜晚離開過海那邊的孤島。而他們說麒麟島上應該就有我要找的那種開滿金黃色小花、伸展着金色鞭子般枝條的秋麒麟草,一整片地生長。這是我到海島后,第一次見到這個奇怪的男人。他肅着臉用土話問侄子:“他們是誰?”可侄子沒有搭理他,我也沒有,倒是周乾舉着已經開裂了的石膏手向他示意,而後聳聳肩若無其事地跟我上樓。沒過一會兒,樓下房東的兩個兒子便挑着十桶淡水和一些生活必需品隨伯父去岸邊,男人打着赤腳,在柔軟的土地上留下並不清晰的腳印。有人管他叫情種,在海島上說到愛情總有那般不自然的曖昧。洗完澡還來不及擦乾身體,屋子裏的電話便開始顫抖身體,拚命嘶叫,我粗略地用浴巾包裹了身體,拉開浴簾,卻發現周乾就靠在敞開着的浴室門抽着煙。他吐出的煙圈在蒸氣里變作一團團白色雲霧,一直升到隔熱板。我瞥了他一眼,逕自走去卧室接電話。是羅慢,他在電話那頭說想我,想我過去。“我的身體有些不方便。”我遲疑了一下,回道。可就在這個時候,浴室里傳來周乾故意的大叫:“親愛的,快來幫我洗澡!”我能想像他靠在門框上抬頭大叫的模樣,臉上帶着得意的微笑,像三年前睡在身邊對着手機親吻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