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後十一個月(3)
我熱得要命,又沒有話好說,只好說:“熱死了。”A說:“是啊,今天熱得要命。不正常。”把我帶到寢室里——沒別人在。他們寢室里的人老是不在——A常常說他們都去約會,很荒淫的。A踢踢自己的椅子,說:“你坐一會兒。我這兒茶也沒有。”我說:“不用。我還是站着好。”我用手在耳朵邊上扇了兩下風,把手裏的大書包堆到他書桌的角落裏——馬上變成巨大的一攤。他打量着我,又說:“你坐。”我只好坐下。他站在我前面幾十公分處,想了很久,說:“這樣吧,你坐一會兒。”我坐着,抬頭看他,無奈地點點頭。最近我發現他這個人做事很怪,不知道都在想些什麼。我大老遠跑過來,熱成這樣,他卻說:“這樣吧——”怎麼樣呢?難道他和我一樣,想不起說什麼話嗎?不過我也是沒事找事干,缺了課出來盪——我站在A的門口,想去敲門的時候,是真的懷着一種期待,想去證明些什麼,但是看到他的那一瞬間,這個想法就被打發了,而坐到現在,我更要發誓永遠也不這樣想了。他問我:“怎麼會過來的?”我說:“想你了,過來看看你。”我的聲音乾巴巴的,我沒有信心讓他相信這是真話。他笑笑,在我面前走了幾圈,說:“喏,那我給你看看。”“屁!”我有氣無力地說。“吃過飯沒有?”他問。我搖頭,說:“我要去找舒美吃。”他伸手過來,抓抓我的肩膀,柔聲說:“不要去找她了,她有兩人世界。我陪你去吃一點么好了。”我說:“好吧。”又問:“舒美跟誰兩人世界?”“當然是Van了。”A答道。我失望地說:“哦。”A本來走到書架前去站着,這時扭頭沖我笑。“幹什麼呀。”我說。我跟着A下樓去,A去車棚取自行車,說:“盪你過去。”我就坐上去。他大聲說:“蠻重的么。”我想起來,他過去也說過我重,還要說我比一袋米重——他怎麼總是說重複的話?A帶我去食堂,讓我坐在背對電視機的座位上,然後給我買大排面。我說:“啊,大排面!”他大笑。他看我吃面——大部分時間其實是抬着頭在看電視。可惜電視裏放的不過是電視直銷而已,儘是些奇形怪狀的人在那裏張牙舞爪,或者,還有成籠成籠的兔子。面吃到一半的時候,他問我:“你們學校最近有什麼事么?”我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他說:“你都不關心的啊?”我搖頭。他說:“你為什麼不關心呢?”我短短地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窮追不捨。換了別人,大概是不會問“為什麼不關心”的——不關心就是不關心,有為什麼嗎?要是過去,我想他也絕不會這樣問。可見他是無話可說。我說:“不關心就是不關心,有為什麼嗎?”他沒有答話,仍舊去看電視直銷。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他總不該不懂的。可他卻是一副全然什麼都不明白的樣子,嘴角邊上、鼻翼邊上雜帶着不滿和不屑的情緒,在我對面生着悶氣。我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有必要生氣嗎?為我不關心學校里有什麼事而生氣?沒有道理呀。我咬斷嘴邊糾纏不清的麵條,吐字一清二楚地重複道:“不想關心。”然後飛快地把筷子上吊著的面又塞進嘴裏,生着氣——尷尬地生着氣。他頭再次轉回來,眼睛注視着我身後的食堂門,說:“為什麼不想關心?”我不停地往嘴裏面填麵條,含含糊糊地回答:“沒什麼。就是不想。”他終於沒再問下去,並且不再跟我說話——什麼也不說。我面很快地吃完了。他驚訝地說:“吃得那麼快?”我想,因為你不說話,所以吃得快呀。嘴巴里卻說:“面么總是吃得快一點的。”我們走出食堂,A去開自行車,示意我坐好。我搖頭,說:“我不坐了。”他沒有堅持,讓我走在他的一邊,推着自行車走,很專心地往前面走去,什麼也不說。天暗了下來,就好像已經暗了幾十年那樣,暗得非常勻凈。一個個黑色的人從我們身邊走過去,有單獨行動的,也有兩個在一起的,也有很大的一幫人——黑漆漆的一大攤,像攤墨汁,收也收不幹凈。我暗暗想:他怎麼不和我說話了呢?我怎麼沒話可說呢?現在兩個人在一起,怎麼總是冷場呢?沒幾個月前,他還總是會說,走一會兒吧,說說話吧。現在呢?現在怎麼了呢?我們站在窄小的路口,一輛深紅的法拉利從我們面前開過去——像夜晚的一個美夢一樣開過去,發動機動聽地均勻地響着,像最好聽的鼾聲。換了過去,我們兩個人一定要興奮死了,況且在大學校園裏很少能看到那麼高檔的車子——可是今天,我沒有興奮,他也沒有。當法拉利尾燈的紅光照在我臉上時,我開口對自己小聲說:“解頤,你不要這樣。”A扭過頭,問:“你說什麼?”我停下腳步,他也停下了腳步。我們在法拉利開過的夜色里彼此遙望着。“你帶我去看看草坪吧。”我說。A說:“那裏很奇怪的。去幹什麼?”我說:“去嘞,去嘞。”A皺皺眉頭,說:“做事情要考慮清楚,不要無緣無故,懂?”我說:“去嘞,去嘞。”A笑笑。路燈下面,草坪還是藍盈盈的,上面有薄薄一層霧氣——好像是這塊草坪把霧氣給映藍了。我說:“讓我進去坐坐吧。”A說:“坐什麼?”我已經跨進去了。一剎那,我的腳尖上飛快地掠過一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