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十一個月(4)
A說:“喂,喂喂喂,快點上來,不要站在那裏發傻勁。懂不懂?”“嗒”一聲,鐵門開了。我不伸手,不挪腳,一動不動。A發急地說:“開門!開門會不會?上樓會不會?會不會?”我說:“你下來。”A稍微沉吟了一會兒,說:“外面下雨,下來幹什麼?做事想想清楚。”我說:“你借把傘給我。我沒傘。”A飛快地說:“隨便你!”之後就沒有聲音了。之後樓梯上響起熟悉的腳步聲。A打開門,一閃身站在我的面前。我看見他——乾燥、溫暖、快快活活。眼淚像潮水那樣漲滿了我的眼眶,漲得無邊無際。我們站在大樓門口的台階上,一小塊乾燥的地方。雨在我們的前後左右,墜下來,砸到地上,往低處涌。A說:“我們家裏一桶純凈水剛剛喝完,你算是來送水嗎?”我還是哭,說:“你聽到今年防汛的消息了嗎?據說今年潮汛很猛的。看現在這樣子,大概是真的。”A笑起來:“你就為這個那麼傷心啊?真是憂國憂民。”我笑笑,繼續哭。雨窮下八下。A說:“解頤,還不是世界末日,你不要這個樣子。”我看看他——他笑眯眯,露出一口白牙齒。我問:“會不會有兩個一直很熟的人,到了以後走在路上碰到了就像陌生人一樣,招呼也不打,看也不看一眼?”A遲疑了一下,越過我的肩頭去看外面的滂沱大雨,說:“會的。”我追着問:“連看也不看?”A把傘在兩手間遞過來遞過去,說:“會的。”我閉上眼睛,閉到緊得生疼。雨聲灌進耳朵,從眼睛裏流出來。A在眼皮外面拍拍我的頭,說:“喂,幹什麼?睡在這裏啊?”我搖頭,說:“不是的。我喜歡你這件背心的顏色。”“喜歡么多看幾眼,少收你點參觀費好了。別閉着眼呀。”他很得意地說。我不響。半晌,聽見他用溫和的聲音說:“你要想想看,你今天既沒跟我打招呼,也不看我,卻跑來借傘。其實我跟你早就不用打招呼,也不一定要看來看去了——都是那麼里八嗦的人。你在怕什麼呢?”我睜開眼。眼前是A讓我定心的笑容。我說:“哦。”他的笑擴大了一點。有一會兒,雨聲包圍着我們。接着,A問:“定下來了嗎?”我一聽,扭頭去看雨墜下來,砸到地上,往低處涌;嘆口氣,笑笑。“是不是很煩?”他問。我說:“是是是很煩。我知道我這個人很煩。我自己也很煩。煩死了。”他說:“不是不是。你不要說這麼快。”說著拍拍我的頭。我低頭注視腳——腳精濕,看上去極噁心——說:“我就是不知道,決定不下來。不知道么就拖呀。拖到最後再說。還有很久好拖呢。”他說:“動動腦子。把思路理理清楚。做了決定,就不怕了。心情也就好了。要去抗洪救災么也有力氣了——總之是早點定下來,懂不懂?”我說:“哎呀好了,不要管它了。”A靜下去。很久,只有雨水濺到台階上。他不知什麼時候走近了一點,說:“解頤,說過了,以後總有要你自己決定的時候。總會有的。”我不響。一滴眼淚落到地上。又一滴。他嘆口氣,說:“到我家去找點衣服換換吧。那麼濕。”我搖頭。他又嘆氣,說:“那麼,我送你回家?”我搖頭,說:“傘給我。你回去好了。”他再三嘆氣,說:“走吧。送你去車站。”二話不說抓起我的手,撐開傘往外走。他的手心溫暖,好像他的聲音。還是回到剛才我義無反顧跳下車的車站上。他站住,我也站住。馬路上空空的,汽車倉皇逃命。我**地躲在傘下,凝望馬路,突然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想法攥住了。一股無法控制的力量促使我不能自已地不斷幻想着某一個可能性……到最後,我恍惚以為自己肯定會這樣做了。像人快墜入夢鄉時往往會猛地心悸而往清醒里退一退那樣,我在長久的恍惚中突然嚇了一跳,心臟用力地叫喚起來;我忍不住叫了聲:“襄沒城!”A在身邊,趕快說:“怎麼?”我痴兮兮地呆望着馬路,說:“我在想,哪天我再去補習物理的時候,走到老師家那個弄堂口,要穿馬路——我會不會突然站定在車子前面?於是車子就把我撞倒,軋過去,軋扁軋死了。我覺得這是極有可能的——越想這種可能性越大。也不為什麼,就是突然站定了。那麼,在弄堂口等我一起進去的同學看到我那個樣子,會不會來救我呢?”“沒事不要瞎說!”A大聲說,把我嚇了一跳。我緩慢地轉過臉去,看見A的側面——很氣憤的一副表情。我怯弱地瞪着他,片刻,他轉過臉,和氣地端詳着我說:“今天雨很大,你別忘了害怕。”說著掉頭看天,喃喃道:“害怕是人身上的一樣好東西。”說完,對我笑笑,握住了我的手。我也去看天:下雨的夜幕很低,搖搖欲墜的樣子;路燈在這夜幕底下頑強地燃着光,像是硬要把黑重的夜往上撐,往上撐,直撐到雲霄裏頭去,直撐到籠罩不了城市上空的地方去,直撐到永遠看不見的所在去。我沒動——不敢動。害怕突然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簡直不敢去看馬路。不敢動,不想動,我緊緊捏住他的手指,心臟的叫喚低下去,低下去。一剎那靜得斗轉星移。馬達的聲音。車子突突突地傳遞着靠站信號。我看車子一眼——唉,削削瘦瘦。A說:“上去吧。”把傘放進我手裏。我說:“不要傘了。下車過馬路就到家。你打傘回去。”他搖頭,推我一把,說:“我無所謂。快上去,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