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後五個月(1)
我有一段時間一直在裝鬥雞眼,不知是因為這個樣子可愛呢還是因為這個樣子好看,或者是有別的什麼原因,反正我就是一直喜歡裝。那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我都記不真切究竟是什麼時候。大概因為我缺少裝鬥雞眼的天分,我學了很久也裝不好,最後好像是碰到一個親戚家的男孩子,裝鬥雞眼極其熟練,我得了他的真傳,再假以時日,終於學會了。於是我特別興奮,整天裝呀裝呀,裝個沒完沒了。可是我爸媽都有點反對我這樣,我在家裏一裝他們就數落我。他們說不出什麼能成立的理由,就是心裏很彆扭所以顯得極其蠻橫不講道理。我媽有一次說,下雨天做鬥雞眼,就斗不回來了。我聽到以後特別怕,可是到了有一次下雨,我還是忍不住做了一下。當時心情緊張得要命,好像在拿自己的下半輩子做賭注——不過,結果還是斗回來了。從此以後爸媽的絕對權威就宣告消失。這件事是以我哭得稀里嘩啦而告終的。有一次,我又傻乎乎地跑到爸媽房間裏,對牢他們做鬥雞眼。誰知他們馬上狠狠罵了我一頓。我有點悶住了,不知道他們憑什麼為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來罵我。我先是依舊嬉皮笑臉,一直嬉皮笑臉到訕訕的,最後實在掛不住了,就哭起來,越哭越傷心,哭了整整一夜,夢裏也在哭——那是我從小到大哭得最厲害的一次。大人和小孩都是很奇怪的:大人會為這種事大光其火,而小孩又會為這種事哭得如此傷心。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做鬥雞眼了。為什麼我要在講述1999年12月31日夜晚到2000年1月1日凌晨那段時間裏發生的事之前來講這個鬥雞眼的故事呢?我也說不清楚。也許僅僅因為,它們都是那麼傷心的事情吧。我本來還以為可以一生一世不停地做鬥雞眼,一直做下去的。誰知道一切結束得那麼早。我想起來了:好像沒有哪個正常的大人會喜歡做鬥雞眼,可是有那麼多小孩在做鬥雞眼——那些小孩後來都到哪裏去了呢?如果有人來問我,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我也曾經以為自己可以一直不停地做鬥雞眼,做到做不動的時候為止。我有那種心痛的感覺——就是過去的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發生了。一去不復返了。1999年12月31日的傍晚,我和A離開復興公園,就到外灘去。在路上,A說:“要不要現在去吃晚飯?估計再晚一點就哪個飯店也擠不進去了。”我說:“不會吧?那麼嚴重?”A說:“你看看路上,現在這裏就那麼多人了,等一會兒到南京東路外灘那裏,肯定擠得要打起來的。”我害怕地說:“真的啊?”A笑道:“咦,你怕什麼?等—會兒和張斕他們會合了,那麼多人,誰敢惹我們?做事要動腦子,懂嗎?”我聽了,看看A,心裏很崇拜地癢起來。於是我們就到麥當勞去。裏面已經是人山人海,工作人員忙得前胸後背兩大灘濕的。A皺着眉頭說:“嚇人哦。”我說:“怎麼辦?”他好像沒有聽到我說話一樣,伸直脖子往餐廳深處看,接着非常開心地笑起來,說:怎麼辦么,就要看我們自己的本事了呀。”說著就拉我朝裏面走。每張桌子旁邊都站着四五個人等座位,面相很兇的樣子。A帶我一直一直走,最後,在餐廳角落的一張桌子邊,我們找到了正在篤篤定定吃漢堡的B和C。B正好面對我們,看見我們之後,一直笑眯眯的,不動聲色。C背對着我們,很遲鈍的樣子,什麼也不知道。我們站在他背後看了一會兒,欣賞他把番茄醬塌到薯條上,慢條斯理地,塌得非常均勻,塌完之後,他就把那一根根紅通通的薯條塞在B嘴裏。C在大家面前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即便傻也傻得有紳士風度,現在看到他這種行為,真是天底下最大的洋相。我靠在A身上,竊竊撮撮窮笑八笑,C居然一點也沒有發現。B吞食着薯條,也一聲不響,好像是特意要C出洋相。於是我從他背後伸出手,搶過他剛剛塌完番茄醬的一根薯條,吃掉了。C滿臉驚愕的憤怒,轉過頭來,看見我和A,愣住了。隨即,我們三個人一起大笑起來。C氣鼓鼓地質問B:“你為什麼不告訴我?!”A說:“咦,幹什麼?不是挺好的嗎?”我在旁邊附和着A說“是呀,不是挺好嗎?”C氣得臉都綠了。我和B笑得纏在一起,分都分不開來。A說:“你們倒坐得很開心。可以讓給我們坐坐了呀。”C說“幫幫忙哦,我們兩三點鐘就坐在這裏了。否則怎麼可能坐到位子?你以為我是超人啊?”我說:“是的呀。你們兩三點鐘就坐在這裏,一直坐到現在。你們坐得累不累?和我們交換一下呀。”B笑着站起來,說:“好吧,就讓你們坐坐,坐一會兒再換回來。”C於是也站起來,順便在A的頭上打了一下。A去買吃的,C去上廁所。B趁機湊到我耳邊說:“你看坐在我們旁邊那兩個中年人。”我斜眼一看——果然是一男一女夫妻模樣的兩個中年人。B說:“他們坐在這裏,看到我和張斕,恨死了。現在再加上你們兩個,他們要把晚飯全部恨出來的。”我笑又不敢大聲笑,小聲問:“你怎麼知道?”B說:“看出來的呀。不要太恨哦,恨是恨得來——”於是我又斜眼看了看那兩個人——果然是一副氣鼓鼓的模樣,板着面孔,一直在悶頭吃東西。我轉過頭對牢B,兩個人偷偷摸摸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