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十三個月(2)
至於A,他是從來也不請我吃什麼雪糕的。他總是帶我去吃小攤上的臭豆腐乾、油墩子、羊肉串一類東西。吃完了,他會很負責地告訴我,這個油已經用了九九八十一天,這個羊肉里也許有細菌,這個冰糖葫蘆的山楂是用洗腳水洗的……然後問我,好不好吃?我說,嗯,蠻好。他就得意洋洋地,腦袋打着圈子說:“所以說,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總是臟一點的。懂嗎?”我說:“哼,毒害少年兒童。”說是這樣說,因為吃了父母禁止的東西,我開心得要死。和A在一起,總是開心的——做壞事,怎麼會不開心?A和B,那麼不同的兩個人,都非常聰明。A喜歡說:那麼你想怎麼樣?而B喜歡說:喏,你應該怎麼怎麼樣。A總是把跟我在一起當成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而B為了我好,言傳身教給我許多道理,可惜全讓我忘光了。奇怪的是,他們兩個人都在爭取我,都好像非把我拖過去不可。五月二十七日,和A通完電話,我強烈地感覺到這一點——我立刻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被重視的快感。不久以後,我和A有了一次談話的機會。是星期六。自從上了高二,學校每個星期都叫我們“從雙休日中拿一點出來”,測驗。於是我們就拿了一點出來——確切說,是一上午。每個學校都這樣:該起勁的時候么拖拖拉拉,不該起勁的時候么一天到晚打我們私人時間的算盤,不要臉。那個星期六,破例沒有測驗。給我們開了個年級會議,說大家就要升高三,大家有沒有考慮過選文科選理科的事情啊?“3+1”選什麼科目考慮過沒有啊?明年高考的嚴峻形勢展望過沒有啊?等等。要我們趕快回家跟家長商量,決定“3+1”的科目,準備戰鬥。意思就是說,要分班了。再說清楚一點,就是大家要各奔東西了。理書包準備回家的當兒,A走過來,問:“帶你去我的小學,好不好?”我看看他。他的臉色灰撲撲的,不是很健康。我說:“好。”點點頭。他問:“你不感興趣嘍?”我說:“好好好!”總是這樣:你假如不表現出一種欣喜若狂的姿態,人家就以為你不感興趣。我們從校門口走出去,走到馬路上——就是那條讓我逛厭逛膩逛噁心死了的馬路。我們走過了許多條馬路。經過一家婚紗攝影館時,我們看見裏面坐了許多新娘子,每個人都有化妝師在擺弄。A說:“我以後決不會讓我的新娘子在這種地方被畫得面目全非。”我說:“你要替她?”他大笑,轉而對我說:“你以後是一定要步行結婚的——那麼喜歡走路的人。”我笑了兩聲。他又說:“前面就是我的小學。以前我上學一直經過這裏的——以前這裏是一家布店,布多得都擺到街面上來了。”我說:“噢。”我是連個布店的鬼影子也看不出來。A的小學正在裝修門面,校門口搭着腳手架,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從腳手架下面走進學校的時候,一直在擔心這上邊會不會突然掉下來一塊磚頭,或者一根鐵柱子倒下來,把我砸死。A卻很自如、很自信地往裏走,大模大樣,好像他不是學生,是這個學校的校長一樣。“喂!喂!”從門房裏跑出一個老爺爺,大叫。A回過頭,很奇怪地看看他,放慢腳步,繼續往裏走。“你幹什麼?”老爺爺問。“我過去是這裏的,來看看。”A停了一下,說完又走。老爺爺叫:“今天沒人,看什麼!”我叫:“不要緊!看教室也可以!”A笑笑。我們就這樣順利地走進了A的小學。“我一年級的時候在這兒。二年級在這兒。三年級、四年級在這兒。五年級在這兒。”A伸展手臂,對着四層教學樓指點江山。教學樓是湖綠色的,玻璃窗又高又大,閃閃發亮,整幢樓看起來真是清涼,像盒薄荷糖一樣。我說:“你們這裏倒是很好的……很有錢吧?”他笑笑,說:“是吧。”“喏,我就坐那兒。”“哪兒?”“那兒。第三排,第四個座位。看到嗎?”我和A的頭湊在一處,貼着門玻璃,往教室里張望。我用了那麼大的勁,連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我說:“嗯。噢。你們這裏蠻舒服的——連黑板擦也好像很新。”他笑道:“又不是我當年用的那一個。”片刻,又說,“我在牆上踏了總有一百五十個腳印,現在全沒了。腳印這種東西,不保險。”我們參觀了整個校園,A又帶我走上一道黑洞洞的窄樓梯,跑到大樓平台上,看天。A說,這個地方不大有人知道怎麼上來,他上小學時常常在這裏看天的,這裏是他的天文觀測台。我說,天有什麼好看?A不響,抬頭望着蒼白的天空,眼睛一眨也不眨,很久,很久,很久,才開口說:“天么……天是很好看的。”我聽了,就和他一起看,也看了很久,很久,很久,除去看見一隻鳥飛過去,一無所獲——天空實在太空了。A又說:“你不覺得,這個天從我們生下來起,就一直不大對嗎?”我和A,要麼嘻嘻哈哈地說話,要麼就很沉重地說話。我坐在空蕩蕩的平台上,同A一道堅執地仰視天空時,就知道,今天將有一場聲調很低很低的談話。A這幾天一直不大對勁,神經質的敏感在他臉上冒出冒進——他醞釀這次談話,已經很久了。“要分班了。”A說。說著動了動,伸出手,在想像中抓住了天上的一隻鳥。“分班呀,分班么就是無言的結局。就是無言的結局。我么總歸是鐵定讀歷史的。你么總歸是鐵定讀物理的。不用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