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十三個月(1)
五月二十七日之重大事件:活到今天,我發現我要開始學做人了。在這之前,其實B老早就對我說過十萬八千次了。她說:“解頤,你是真的也好學學做人了。”她說這種話的語氣,讓我覺得她活像我的媽。從前A也說過自己像我爸的。這樣一來,A是我的爸,B是我的媽,我們三個人就組成了一個幸福家庭——我每次把這美好的想法透露給A,他都會很快、很響地反應道:“哦——喲!”過了一會兒,又同樣地來一聲:“哦——喲!”我說:“幹什麼?”他說:“什麼?不幹什麼。”他的臉於是飛快地紅了一紅。我說:“你臉紅!”他很鎮定地兩手緊插在褲袋裏,說:“我臉紅是有預謀有計劃的,有什麼稀奇。”言歸正傳,B每次要叫我“做人”,我都說:“做了十幾年了,吃飯睡覺,什麼稀奇?”B就耐心而嚴肅地教導我:“你不要搞!”我就不搞。B又說:“我說的做人,是非常實際的。就是在世界上,在這社會中,如何生存,如何站住腳,站穩,站舒服。”她這樣說,就好像是吃准了我沒有站穩站舒服。我只好不響。五月二十七日,我在理書。我把每一本書從書架上取下來,翻,窮翻,翻完了再放回去。後來我拿出來一本英漢詞典,是B送給我的,我於是就想到B了,再就想到B要我學做人。我就思考:B憑什麼這樣要求我呢?B的名字叫劉舒美,跟一種“SweetMemory”的美國賀卡的中文牌子同名,我們就“舒美”“舒美”地叫她。她這個人做事樁樁順利,人又好,又會做人,老師同學家長都把她當寶一樣,擁護得不得了。我站在書架前面,把B送我的詞典翻來翻去,想想B倒的確很好,我是一樣也沒有她好,可見我是要開始做人了。我個人認為,我在五月二十七日做出的這個決定對我來說是非常偉大、具有歷史意義的。這麼偉大的決定,假如沒有第二個人分享,就太可惜了。我就在書架前默念:襄沒城,來電話。襄沒城,來電話。這樣,A果然來電話了。我迫不及待地把這個決定告訴了A。A問我:“你怎麼那麼聽劉舒美的話?”他對B總是很不客氣,連名帶姓地叫。我說:“我又沒有說是舒美叫我的。我是自己覺悟而已。”他在電話那頭用鼻子出氣,我聽得清清楚楚。我還聽見馬路上汽車開來開去的聲音,好像還有一個人在討價還價:“二十塊,賣不賣?”我說:“你在馬路上啊?哪條馬路?”他說:“不要管。說出來你也不認識。我現在告訴你我的意見。你不要總是跟劉舒美在一起。”“幹嗎?她有什麼不好?”“她蠻好。不過你就是不適合跟她在一起。”我笑起來:“那我難道適合跟你在一起?”他那邊那個人還是在討價還價,態度強硬地喊:“二十塊,就二十塊。”賣主卻沒有反應。A答道:“你是寧願和我在一起,也不要和她在一起——你不要用鼻子出氣。我這裏聽得清清楚楚。”我想笑,卻笑不出來,只好說:“我笑死擴。”“你笑死也不要聽她的話。聽了沒用,懂不懂?”他說。我氣起來,說:“屁!”他大聲嘆氣:“哎呀,你不要屁屁屁的呀……”還沒來得及說完,電話里“嘟嘟”地響起來,沒幾下,就斷了。我還是很氣,把電話聽筒一扔,倒在沙發上看天花板。天花板是雪白的。我明知它被粉刷得很平,可總是覺得看起來有點凹凸不平。我搜尋着想像中凹凸不平的地方,越看越氣,越氣越心癢,恨不得馬上跳上去、飛上去,用一種隨便什麼方法上去,把它們統統填平。不過我再笨再笨也知道,一個地方填平了,就肯定有另一個地方凹凸不平起來,這樣一來,我就只有一刻不停地填,直到累死到萬世不得超生為止——這種道理簡單得即便是一個白痴用腳指頭想也想得出來,真叫人恥於稱這種道理為道理。我就是一個只懂得這種道理的人,我這種人確實是只配給像A或者B的人教導、訓斥、栽培、修理、批判、改造,等等,等等。他們都是有豐富理性的人,他們的每根頭髮都是一隻理智的舵,指引他們勇往直前。我是連屁的理性也沒有。(A又要叫我不要屁屁屁——我連這點理性都沒有。)B叫我學做人,A叫我不要跟B在一起——他們都充滿智慧,都是正確的。我呢?我明知道有許多題目該去弄懂,有許多概念該去背熟,有許多筆記該去整理,有許多道理該去領會、吃透,直到滾瓜爛熟,直到學會做人或者學會不聽B的話,而我就是不在狀態。我情願這樣盯牢天花板,像一個原生動物一樣無所事事。我是歇斯底里地不在狀態。所以他們都比我思路清晰,比我行動敏捷,比我生活充實——總之,比我好就是了。像B,她就是比我好的典型代表。我的父母都對她推崇備至,總是要她“教育教育”我,好像把我賣給她了。他們認為B比我聰明,比我能幹,比我刻苦,比我懂事,比我會做人——連穿的衣服也比我好看。我想我現在跟B這麼好,很可能就是由我的父母一手造成的。大概他們認為,即便我一無是處,交了這樣一個優秀的朋友,也是一個值得誇獎的優點。我發現小孩確實不該去捉摸父母的心思,因為一捉摸就會以為他們居心叵測,那還怎麼讓他們養着、照顧着、差來差去、教育來教育去呢?的確,的確。B這個人對任何事都有明確的觀點。比方有一次,她說:高中生的愛情是最純真的,到大學裏,就要考慮前途、事業、經濟負擔能力等等,就不那麼好了,可是高中里談戀愛,因為人不夠成熟,就很難成功,所以她寧可留到以後談。她說的時候,就像她已經上過八十次高中、一百六十次大學一樣。我聽了,就問她,那麼,什麼時候的愛情是既純真又成熟呢?沒有嗎?她很以為怪地瞄瞄我,說,這種問題,也就只有你會問出來。本來我還想問,難道戀愛是想談就談,不想談就不談嗎?看到她根本不屑回答,也不好意思問了。我不問,她就請我吃了一份雪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