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蕊說那個女人是雞(1)
王小蕊是安弟在大學裏的同學。兩個人挺要好。沒有人知道她們為什麼會挺要好。因為兩個人分明是非常不同的兩個人。王小蕊胖胖的,看起來特別健康,基本上可以用大而化之的“年輕漂亮”四個字進行形容。王小蕊年輕漂亮。大家都這麼說,聽上去很響亮,像中午的太陽,也特別像剛剛改革開放時的那種情形。又是改革開放,又是大學生,真是要有多好就有多好。王小蕊也白,但她的白與安弟的也不一樣。王小蕊白得很自在,特別的自在。安弟媽媽就挺喜歡王小蕊的,“這孩子很福相”,安弟媽媽一看見王小蕊,就這麼說,安弟媽媽還講王小蕊特別適合穿旗袍,“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王小蕊挺得意的。王小蕊一進大學就迅速地發胖起來,除了發胖迅速,她還迅速地在人群里搜羅出了幾個男孩子。他們都挺喜歡她的。可她不。或許也喜歡,但她更喜歡他們喜歡她這件事情。她看着他們爭風吃醋,在食堂里替她佔位子搶窗口,心裏暗暗得意,但她更得意的還是安弟媽媽講的那一類話。她知道自己很好看的,她隱隱約約地知道這很重要,非常非常的重要。她偷偷跑到大街上去,那些熱鬧的大街,各種各樣的商店。雖然那時候的街道真還不能與十年以後的相比,街有點灰濛濛的,路也是,還有樹。或者就是特別鮮艷的顏色。很多東西暫時還沒有掌握好節奏,就像女人頭上流行的那種“飛機翹”。王小蕊倒是很快就去燙了一個,洗頭以後就用電吹風吹,再上摩絲,硬綳綳地頂在頭上。頂着“飛機翹”的王小蕊再次走到街上去的時候,心裏就踏實多了。她看着那些街道,街道上的女人。她覺得她們挺相似的,再看下去,又感到不一樣了。她覺得她們都沒有她好看。但她們穿得好,她們在大街上東張西望,從這個商店走到那個商店,手裏拎着大包小包的東西。她們從頭到腳都是好東西,上衣,裙子,絲襪,還有腳上的皮鞋.。她們比她有錢。還有她們身邊的那些男人。個個都是氣宇軒昂的。頭髮梳得很光,走路挺胸迭肚。王小蕊在這些街上走得久了,就突然會覺得自己很單薄。她把這樣的感受對安弟講了,安弟看了她一眼,安弟薄薄的嘴唇動了動,安弟肯定是想說什麼的,但最終安弟什麼也沒說。王小蕊的家庭情況其實蠻複雜的。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有個弟弟。原先是王小蕊跟母親,她弟弟跟父親,後來父親出車禍死了,死的時候身邊還有個陌生女人,在送醫院的途中也死了。弟弟就也跟了母親。她弟弟十五歲時就剃了個小板寸在家裏走來走去,把板凳椅腳踢得噼啪直響。誰要是和他說話,他都只用一個字回答你:煩!王小蕊不知道他到底在煩些什麼。後來就開始打群架,把人按倒在弄堂的梧桐樹下。王小蕊一直搞不清楚她怎麼會有個這樣兇狠的弟弟,瞪圓了的眼睛,壯實的體魄。有一次,她無意中發現,他竟然隨身帶了一把鋒利的小刀!亮閃閃的刀刃,稍稍用一點勁就可以---這才真的把她嚇壞了,覺得這個兄弟是個禍害,至少也是個謎,是靠不住的一樣東西。同樣靠不住的還有母親。母親可能又要嫁人了,鬼頭鬼腦的一個男人,50多歲了,是一家國營小廠里的老出納,每天每日要一分一厘把備用金點清楚的。王小蕊不知道母親究竟看中了他什麼。幸好,幸好在這種種瑣碎與不解的後面,有個足以安慰人的事實:王小蕊是好看的。幸好王小蕊有着白的皮色、明亮的眼睛,幸好好看的王小蕊又考上了大學。這些雖然只是尚嫌單薄的基礎。但畢竟也是基礎。有時候王小蕊會拖着安弟去一些夜市的貨攤。那裏的東西便宜,更重要的是新潮。特別適合八十年代中後期的王小蕊和安弟們。王小蕊買了一雙尖頭亮漆的皮鞋,大紅色的。付了錢就套在腳上了。走在柏油路上啪啪直響。安弟說怎麼有點像德國人,像以前納粹穿的皮鞋。王小蕊說不要緊的,是鞋後跟釘了一小塊鐵皮,鞋就不容易磨損了。再說聲音也好聽呵。王小蕊挺得意的。她穿了這雙啪啪直響的紅皮鞋走在街上,立刻就有了回頭率。一半是因為款式,一半是因為響聲。王小蕊對安弟說,我請你吃豆腐花吧,那邊那家小店的豆腐花特別好吃。兩人就走進了街邊的一家小店,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來。王小蕊的眼睛一直在往桌底下看,還把腳翹起來。她這樣顛來倒去地看了會兒,突然用手指了指窗外,小聲地叫了起來:你看,你看那個女的,她肯定是只雞!安弟嚇了一跳。連忙扭頭朝窗外看。一個穿黑色皮裙的女人。裙子挺短的,在膝蓋上面三四寸的地方。頭髮燙過,蓬在頭上,最惹眼的是她的腳,腳真是很細長,有着好看的曲線,有着好看曲線的腳上裹着一雙長統皮靴。也是黑色的,很亮,因此稍稍顯得有些廉價。安弟說:你為什麼講她是只雞呢?王小蕊說:我也不知道,我也講不清楚。反正我覺得雞就是像她這樣的。安弟說:是因為她的裙子像,還是因為她的鞋子呢?王小蕊搖搖頭,王小蕊說她還是講不清楚。王小蕊說也是因為她的裙子,也是因為她的靴子,或許什麼也不因為。“但我一看到她,就覺得她是一隻雞了。”這句話王小蕊說得很肯定,就像對於這樣一種奇特的事物,她天生具有着非凡的洞察力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