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你看見過碎嗎(1)
張治文改名大衛的過程是在十年以前完成的。在十寶街用錢買了酒、並且用酒換了醉過後,張治文進了一家廣告公司打工。張治文的具體工作是將腦細胞變成商品。大家說這就是創意的意思。什麼叫創意呢,就好比一瓶紅葡萄酒。本來它也就是一瓶紅葡萄酒,作為酒類的一種,它在國宴、家宴、便宴、或者小酌的時候被拿上桌來。它具有一定的酒精度數。是經過一定科學工藝流程之後的產物。食用者就着食物喝酒,或者暫時空了腹喝酒。酒精經過口腔、食道、腸胃,進而對人體產生作用。適當的飲酒,能活血、暖胃,並且令中樞神經輕度興奮。本來,這是一個相當枯燥的過程。涉及到一些科學的原理,與計算的公式。而所謂的創意,則就是要把枯燥變為不枯燥,就是要化腐朽為神奇。還是這瓶紅葡萄酒。現在它已經不僅僅是一瓶紅葡萄酒了。它是六十年前上海灘的一個晚上。華燈初上的晚上。有些冷的月色與歡喜的內心。有些脂粉香與錦緞麗影。遠處,高牆的裏面,還隱約有着玉蘭樹的身影。一輛黃包車吱吱嘎嘎地從遠處過來。一雙銀灰色的高跟鞋,一條**,以及被風吹起的旗袍一角。然後才是一個大搖臂。鏡頭搖過圍牆,搖過玉蘭樹,搖到房屋的內景。兩個瑩光的酒杯。旁邊放着一瓶紅葡萄酒。在這裏,紅葡萄酒被創意成為一種生活的隱喻。最直接的結果,就是凡喜歡這種隱喻的人,或早或晚,都成了這種紅葡萄酒的忠實顧客。但張治文公司的老闆還不是特別喜歡這種創意。他說這種創意叫做軟刀子。軟刀子可能殺人,也可能殺不了人。他喜歡的是硬刀子。他招集公司員工開會,他說你們看看人家的創意,多麼刺激,多麼一針見血。比如說那種保暖內衣,一個著名的喜劇演員被外星人劫持了,在一個冰天雪地的地方,外星人問他:“你怎麼穿這麼少,不冷嗎?”喜劇演員回答說:“不冷,我們地球人都穿這種保暖內衣。”又另類又與宇宙萬物接軌,多麼的大氣磅礴!多麼的出人意料!他又特意指了指張治文:“你以前不是搞藝術的嗎?創意也是藝術!你想想,讓人充滿美感地從口袋裏往外掏錢,這不是藝術又是什麼?而且還是一種抽象藝術!”張治文就想像了一下。張治文覺得他或許說得蠻有道理。那個階段,張治文因為一些並不抽象的原因,已經吃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麵食系列。張治文覺得自己的形象有點像一隻螞蟻。一隻抽象的螞蟻。對於這隻抽象的螞蟻來說,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覓食。張治文的食物來得非常偶然。那是一個公司的老客戶。一種天然保健產品的生產商。他們與張治文老闆的公司有着長期的合作協議。但是幾次合作下來,並不能說是非常愉快的。張治文的老闆,是個把抽象意義的商人概念完全落實到具象上的人。在很多年前,這種類型的代表人物是周扒皮、黃世仁,是電影裏小奸小壞、尖嘴猴腮的小販,後來就有了變化。他們有了更多的技巧、知識與技能,他們變得寬廣了。複雜了。當然,他們的宗旨一如既往,即便他們喝了酒、睡了覺、談了戀愛,都不會有一絲一毫改變的。那個保健品客戶與張治文交往了幾次,有點熟了。有一次,他在張治文面前大嘆苦經,意思是,你們的老闆如何如何的精明,和他做生意,又是如何如何的困難。等等。講着講着,無意中他說了一件事情。他說他現在非常迫切地要宣傳自己的保健品,他願意拿出相當大的一個數目---當然,他不可能像那些大企業那樣一擲千金,但確實是一筆相當大的數字。他說他希望能把廣告做上中央電視台。張治文眼前刷的一亮。張治文發現,他突然找到了那種與外星人交談的奇妙感覺。張治文說:“現在我想耽擱你一會兒時間,不會太長,就一會兒。我想請你看一些東西。這些東西雖然可能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我想,它們會有助於你作出一些判斷。”保健品客戶跟着張治文去了他的亭子間。他看到了很多畫。有着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形式。鮮亮的色彩。無法確定的內容。它們散落在房間的各個角落。有幾張他仔細地湊上去看了看,他覺得裏面表達的可能是女人,但又不是女人。他問:“這些都是你畫的嗎?”張治文說是的。張治文說非但這些都是他畫的,而且在他的心裏還有許許多多這樣的畫。張治文說自己是個畫家,是個藝術家。只不過現在淪落了,成了商人。甚至連商人都不是,是個打工的。張治文繼續說,但是像他這樣的商人或者打工的,和一般的商人或者打工的是完全不同的。他說他永遠都不會是個純粹的商人。他骨子裏還是畫畫的,還是搞藝術的。還是不很功利的。還是個性情中人。張治文一口氣說了四個排比句,覺得就像完成一幅潑墨畫那樣舒暢。保健品客戶有些微微的震動。他神情複雜地看了看張治文。保健品客戶說他其實非常尊重搞藝術的人。他說他很了解他們在這個時代里的尷尬處境。他停頓了一下,又表示說,但他自己是個商人。尊重歸尊重,理解歸理解,但商人的原則僅僅就是貨幣的原則。他現在最關心的一件事情就是:能不能用最小的資金投入,使得他的保健品廣告取得最大的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