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與市民的相遇(1)
“幾年以後,兩個多年不見的成熟女人,兩個因為多年不見,彼此顯得非常神秘的女人。她們將非常誇張地發出叫聲:安弟!王小蕊!她們熱情地抓住對方的手臂。迅速而不動聲色地彼此打量。”有些預言,往往也是這樣不動聲色地實現的。當然,部分細節或許會有改變。比如說,光從外表看起來,她們都還相當年輕。王小蕊手裏還牽了一條淺色純種狗。毛茸茸的。耳朵豎得很高。安弟則戴了一副黑墨鏡,把臉上的膚色清晰地劃分為二。她們現在都很漂亮。像陽光。更像已經飛起來的鳥。羽毛長好了。羽毛很漂亮。更重要的是,她們現在與身後的巨型商廈、弧形的向上提升的城市、街道、匆忙而面無表情的人群、甜膩如名品般的空氣、組成空氣的纖維,她們與它們協調起來了,融合到一起了。她們已經成為了巨變的一部分。不再孤單了。“很多年後的那一天,安弟將滿臉笑意地看着不期而遇的王小蕊。她看着面前的王小蕊。不知道為什麼,腦子裏神奇地跳出了這樣一句話。這句話是很多年前的一個晚上王小蕊說過的。那天晚上王小蕊說:我一看到她,就覺得她是一隻雞了。”她們在商廈的吧座里坐下來。王小蕊搶着要買單。王小蕊雪白的手,從雪白的皮包里取出一隻雪白的皮夾。然後從皮夾里輕輕取出一張大票子,放在銀色的托盤裏面。相當優雅。安弟笑咪咪地看着。安弟認得那種皮包的牌子,也認得那種皮夾的牌子。至於王小蕊那雙保養良好的手,上面至少戴了兩隻鑽戒。都是今年剛上市的新款。“你蠻好吧。”安弟說。安弟邊說邊用眼睛繼續打量着王小蕊。好幾年過去了,皮包換了牌子。皮夾換了牌子。手上戴了戒子。連眼睛也長大。連眼睛也改變了。現在它是鋒利的,像一把剝皮的小刀。王小蕊說她現在蠻好的。從學校畢業后就去了南方。去了兩年,在一家公司幹事。王小蕊說南方可真是熱,特別是那些濕熱的夜晚。空氣里都是水份,粘乎乎的。纏在身上。但那裏的海非常好。她常常下海去游泳。人一下到海里,就把什麼事情都忘了。王小蕊是這樣說的。“後來呢?”安弟繼續問。還是笑咪咪的。王小蕊說後來她就回來了。在南方她沒有成功。做生意做不過人家。她很失敗。王小蕊說她天生就不是那種女強人的料。她其實是個蠻簡單的人。蠻簡單,也非常實際。只希望自己生活得好一些。別人有的東西,自己也能有,別人能享受到的,自己也能享受。安弟點點頭,示意她講下去。王小蕊說女人做事情太辛苦了。她不能讓自己這樣辛苦下去。女人太辛苦了,就容易變成老太婆。她可不想變成老太婆。安弟就笑了。安弟說你哪裏像什麼老太婆呵,你現在是這條街上最漂亮的女人。安弟不知道王小蕊現在究竟在幹什麼。她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彼此沓無音訊。有許多傳聞,關於王小蕊的。安弟將信將疑。有時候安弟想,即便那些傳聞全都是真的,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她們是好朋友,曾經有過許多相似之處。她們都喜歡漂亮的東西。不安於現狀。她們都喜歡錢。受過時代的誘惑。她們一起走上十寶街。但安弟覺得她們還是有區別的。相當大的區別。如果說,王小蕊是個很簡單的人,那麼安弟或許就要複雜一些。如果說,王小蕊只是希望:別人有的東西自己也能有,那麼安弟就絕不僅在於此。物質,在於王小蕊是一種終結。在於安弟,則是一個過程。一架階梯。她希望通過它,通過它們,到達一個她自己都還無法描述清晰的所在。在那個地方,她安靜地與王建軍的姨媽相對而坐。她們相對而坐。那個奇怪、威嚴而又華貴的姨媽。在那個地方,王建軍不是那天晚上的王建軍。雖然他也對安弟說:走得太遠了,回頭萬事空。但他緊接着立刻緊緊握住了安弟的手,他說:安弟,安弟,相信我一次吧,讓我重頭來過。還是在那個地方,一切都是靜謐的,富有規則的,邊緣光滑的。安弟還是相信這些的。以前不是不相信,而是茫然。相信是從失望開始的。當然,失望同時也抵消了部分的相信。不管怎樣,安弟認為這多少顯示了自己的力量。王小蕊則不是這樣。王小蕊從來就不曾相信過,因此也就從來都談不上失望。她與現實的聯繫,就是空氣與空氣的聯繫。就是魚和水的聯繫。沒有疼痛。“結婚了嗎?”安弟問道。王小蕊搖搖頭。“你呢?”王小蕊問。安弟也搖搖頭。兩人同時沉默了兩秒鐘。“該結婚了。”安弟說。王小蕊點點頭。“你也是。”王小蕊說。安弟也點點頭。又沉默了兩秒鐘。還是有些話不適合說,不能說。於是就不說了。兩個人站起來,走到櫥窗和櫃枱那裏去。有許多香水、髮膠、煙草和德國甜品的氣味混合著。瀰漫在那裏。現在她們已經有能力擁有它們了。至少看上去是如此。還有許多看上去有能力擁有它們的女人,她們也在這巨大的商廈裏面走動着。沉浸在物質世界裏。物質讓她們面露紅光。心存喜色。或許女人生來就是喜歡這些東西的。但如果全都是辛辛苦苦勞動換來,又不免少了些快感。所以很多女人的旁邊都站了個男人。或者背後。在影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