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重新獲得世界(1)

第二十章 重新獲得世界(1)

世上有多少人,就會有多少不盡相同的表達愛的方式。我曾經以爬山來抒發我心中的愛。

1980年的全國圍棋比賽分兩階段進行,4月份的預賽安排在黃山腳下,9月份的決賽安排在樂山山頂。

4月,我向黃山走去時,腦子裏一直想着20年前的情景。那時我正要參加第一次全國圍棋賽。

當時陳老總談興很濃,讚不絕口地給我們描繪了黃山的一幅幅景色。他說他經常介紹外賓去黃山遊覽,他還讓我們有機會一定要去黃山看看。

1964年的全國賽安排在杭州,賽前陳老總又跟我們說,黃山離杭州不遠,你們賽后可去黃山一游。

於是國家體委給我們作了安排。我很興奮。我當時正是20歲的小夥子,覺得爬山樂趣無窮,尤其又是陳老總讓我們去的。

很遺憾,後來因故卻沒有去成……命運真會捉弄人。今天,當我因為精力付出得太多,登三四層樓都要氣喘吁吁的時候,當我對爬山已失去興趣並感到畏懼的時候,卻來到了巍巍黃山腳下。

我決定登黃山,不是因為既來之,則登之,也不是因為黃山景色誘人。

不,再美的景色也不可能逗引我去爬山了,我已經絕無這樣的體力了。

我登山,僅僅是因為我深愛着我們圍棋界的兩位名譽主席。陳老總要我們上的地方,我能不上嗎?

這次動身來黃山之前,方毅同志也跟我說:“黃山真是個好地方,務必要去看看。”兩位名譽主席都這麼說了,我還有什麼可考慮的。

豁出去了。登黃山那天,天空陰沉沉地冰冷着臉,好像要考驗我們有沒有誠意。

這有什麼,我們頂多帶上雨具就是了。我和華以剛兩人結伴而行。以剛雖比我小5歲,但畢竟也30出頭了,不能和小夥子同日而語。

一些年輕棋手似乎不知什麼叫勞累。他們嬉笑着,三步並兩步地比賽着,回頭看看我們落後了一大截,乾脆拿出撲克牌玩上幾把。

年輕就是優勢,年輕就是速度,年輕就是勝利。我和以剛已經看清了這種不可逆轉的客觀事實,倒也心平氣和。

我們始終不變地保持慢速度,但始終沒一次停頓。這好比烏龜與兔子賽跑,因此我們也不比小夥子們落後多少。

黃山當然是美的,但對於怕登高的人來說又是可畏的。有時抬頭一望,那無窮無盡的石級直插蒼穹,令人不寒而慄。

不過我心中只是記着兩位名譽主席的囑咐,我只知道我是在完成一種使命,我是以行動來默默地紀念陳老總。

當我倆正在緩緩而行時,突然一個小姑娘像一陣風似的超越了我們,轉眼之間已把我倆遠遠地拋在後邊。

定睛一看,那不是楊暉嗎?

“小暉!”我一聲招呼,楊暉站住了。

“為什麼走得這樣快?”

“我喜歡這樣。”

“你別一人走,跟我倆在一起吧。”楊暉顯然不喜歡我們這種老牛拖車的速度,但前輩發話,無可奈何。

說實在的我不放心一個小姑娘在一座大山中單獨行進,而且她怎麼也稱不上體格健壯。

今天她把登山當做下棋,也是大刀闊斧,圖個速決戰。但黃山是個強大的對手,像楊暉這樣的體力,不但速勝不了,非落個中盤敗不可。

不過作為一個年輕棋手,這股勁頭是不能缺少的。或者說這種猛衝猛打的勁頭正是年輕的標記。

天公不作美,將近中午陣陣山風夾着雨點迎面撲來。我們在半山腰的飯館用餐避雨。

但雨愈下愈大,老天爺今天好像非要看看我們的決心了。我們緊握住雨傘頂着變本加厲的狂風暴雨,一步步往上登。

密密的雨點一面在雨傘上狂轟濫炸,一面襲擊我們的全身,把我們打得濕透。

此時的雨傘真是愈幫愈忙,我們生怕傘被風颳去,甚至生怕連人帶傘刮向那可怕的深澗。

風雨織成了一道屏幕,把黃山的景緻完全遮掩住。大自然好像要用這道屏幕把我們和黃山隔開來,把我們從黃山逼回去!

我們在大自然的嬉弄中苦苦地掙扎。但是我們決不畏怯,我們要撞開那密密層層的雨幕繼續往上爬,一直爬到頂。

氣溫驟然下降,雖說是4月中旬,但其寒冷與冬天無異。我們的衣着都很單薄,且又渾身濕透,凍得像風中落葉似的簌簌直抖。

我和同行的以剛、楊暉相互鼓勵。以剛從口袋中摸出一些西洋參,我們每人嘴中含上幾片。

小小的幾片西洋參哪能抵禦暴風雨和寒冷?這只是心理上的一種安慰罷了。

不過朋友間的情意是真真切切地給人以溫暖和力量的。我們每前進一步都很艱巨,我不禁聯想起紅軍爬雪山來。

楊暉早已沒有了原先的勁頭,她不時仰頭望着我們兩位前輩,那張圓圓的娃娃臉上滿是雨水。

我想要不是我倆在她身邊,在她滿臉的雨水中恐怕還要摻雜着淚水呢。

雨還是那樣大。風依然那般狂。天還是那樣冷。我們還是一步一步往上攀登。

整整一天!我們終於到達山頂。山頂到處冰凍,雖說是4月中旬,但這裏是冰的世界,每棵樹的樹枝上都掛着一串串細長的冰珠,構成了極為難得的奇景,只有大自然的神筆才能畫出如此不可思議的幻境般的風景畫。

據說此景在黃山數十年才能見一次,不少記者聞訊趕來,拍攝這求之不得的稀有鏡頭。

我們一路上付出很大的代價,惡劣的氣候使我們無法欣賞一般遊客都能欣賞到的黃山美景,但我們的代價花得值得,因為我們觀賞到一般遊客見不到的黃山絕景。

我不由想,人的一生不也是如此嗎?人生也是攀登,你想達到什麼樣的目的,就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要達到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理想境界,那就只有迎着狂風,迎着各種意想不到的困難,奮不顧身地、忘卻自我地登攀、登攀、再登攀。

我要感謝兩位名譽主席,他們使我飽覽了黃山的絕景,也使我體味了人生的真諦。

在這次120名棋手參加的黃山腳下的預賽中,我獲得了最好的成績——全勝。

9月,圍棋手們又會聚在四川樂山。樂山之所以有名,是因為那裏有座世界上最高大的坐佛。

據說這一帶歷史上常鬧水災,附近的人們為了鎮住水妖,在三條江匯合之處的樂山沿着山壁雕鑿成這座大佛。

大佛大得驚人,一個成人恐怕能從它的耳朵孔中鑽進去,站在這大佛旁的人們猶如一個個螞蟻,小得可憐。

然而正是小得可憐的、名不見經傳的勞動人民冒着生命危險創造了這座使多少後人趕來瞻仰的巨佛。

人們從這巨佛的身上可以又一次感受到人的力量,喚醒自身的力量。世上的一切都是人創造的。

人的價值就在於創造。每個人在創造世界的同時也創造了他自己。大佛的上部有一片平地,平地中央的花草充滿生機,周圍是一圈典雅古樸的亭台樓閣。

有一座二層樓房,名為

“東坡樓”,據傳蘇東坡年輕時曾在此住宿讀書。這次上海代表團被安排在此下榻。

遙對着東坡樓有一排長亭,這排長亭幾乎就在大佛的頂部,圍棋比賽的賽場就在這長亭之中。

真是美哉,妙哉!美中不足的是遠處的高音喇叭和遊客的嘈雜聲不時傳來,似乎在提醒我們樂山畢竟是人間樂土,而非世外桃源。

賽前有人問我這次是否決心擊敗聶衛平,奪回冠軍?

“是的。”我毫不含糊地回答。我知道聶衛平這幾年在棋藝上不斷提高,且日趨成熟,在國內外的不少比賽中取得了好成績。

他頭腦清晰、思路敏捷、計算正確、形勢判斷清楚,他對勝負極為敏感,只要能贏一二子就死死守住,絕不冒風險,一旦形勢不利則盡一切可能設法挽回。

他的技術是全面的。他的年齡和棋齡雖然比我小,但他在比賽中表現出來的經驗和成熟已使我自嘆不如。

也正因為如此他在近幾年的國內外比賽中,成績超過了我。雖然如此,我倆的爭奪仍然是激烈的。

1978年的全國賽決賽我曾一路領先,前6場全勝,小聶也被我擊敗。

眼看勝利在望,但我後幾輪卻發揮不正常以至終於被小聶超過。1979年春我們一起到日本參加了第一屆世界業餘圍棋錦標賽,我和小聶在冠亞軍決賽中相遇。

我們彼此太熟悉了,我了解他的優缺點,他深知我的長短處。我倆都清楚,在這種棋逢對手的比賽中,無論誰能猜到黑棋先走一步,都會對勝負起着舉足輕重的作用。

很奇怪,小聶在比賽中經常猜到黑棋,這次世界賽也不例外。看着小聶手捧那麼多大大小小的獎盃,我羨慕得快要妒嫉了。

說實在的,我絕非氣量狹小之士,但哪一個棋手不想把獎盃捧在自己的手裏?

不想奪獎盃的就不配當棋手!一個棋手在比賽中的目標不是冠軍還能是什麼?

當你有可能實現自己的目標而結果卻實現不了時,總有些不是滋味吧。

同年夏天,《新體育》雜誌社倡辦了

“新體育杯”圍棋賽。比賽採用雙淘汰的方法。我在單淘汰這邊取得全勝,獲得決賽權,在被我戰勝的對手中也有聶衛平。

但聶衛平不愧是聶衛平,他在敗者組中戰勝了所有對手,取得了和我決賽的資格。

決賽的第二場是在西單體育場公開比賽,體育場的兩千張票很快售罄。

比賽在晚上7點開始,沒下多久,突然棋盤上啪、啪地濺起了雨點。我想糟了,今天的比賽看來要吹。

我們改期不要緊,這兩千愛好者興緻勃勃地花了錢趕來觀戰,一場雨把他們淋回去實在太過意不去了。

雨,愈來愈密地往棋盤上下,好像也要和我們廝殺一場。我的眼鏡片上更是雨水。

我想下棋可不能像足球賽那樣進行水戰。我朝觀眾台上望去,不料兩千觀眾不見一人起身,而且也沒有一點騷動不安的聲音。

他們那樣的肅靜,專註。兩千束目光的焦點都在我們的棋盤上,兩千顆心想的都是這幾着棋應該怎麼下。

西單體育場上坐着的是由兩千人凝聚而成的一個整體,一個忘卻自我、只有棋藝的整體!

我感動極了。老天爺也終於被圍棋愛好者們的精神所感動——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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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自我--中國棋院院長陳祖德先生的圍棋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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