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喜事和喪事(2)
在這段時間裏,我充滿着喜悅,無法抑制的喜悅。一次敏之跟我說:“你這個高興勁,要小心樂極生悲。”敏之簡直是個預言家,正當我感到一切都那麼美好時,我的父親病了。我父親近60歲,在我的記憶中,他從未病過。他那高大強壯的身軀、那令人驚訝的食量、那樂觀豁達的性格,使病魔無法接近。但“文革”中他被長期批鬥,終於讓病魔乘虛而入。我父親的年齡將要退休,本來他滿可以度一個清閑安逸的晚年,他可以看到自己的幾個子女在事業上的不斷上進,也可以看着他所寵愛的第三代幸福地成長。每天晚上他可以在家中享受着人間樂趣。他很喜歡和我及弟弟三人一起歡飲。他舉興緻勃勃地買上幾斤加飯酒,將它倒在心愛的酒壺中燙熱,桌上再擺上一砂鍋他最喜愛的腌鮮湯……他還一定會教自己的第三代學習古文和下圍棋。親友的一些孩子在他的影響下都學會了圍棋,父親不但教會了他們,而且每教會一人都要贈送一副圍棋子。這樣,有的朋友到我家找我下棋,我每每拿不出一副棋子,不得已只能上商店再買一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得可憐的玻璃圍棋子,配上一個很大的紙棋盤,簡直不成體統。我看到不少圍棋愛好者家裏都珍藏着好些精緻的棋盤棋子,而我這個全國冠軍的家中卻使用着不能再差的圍棋子,造成這種哭笑不得的局面都是因為我父親的美德。像我父親這樣的身體和性格,本來是應當長壽的,他這樣的人活在世界上,是對他周圍的人都有益的。可蒼天對他太不公道了,他剛脫離了苦海,就遭到體內兇殘的敵人——癌症的襲擊。也正因為他原來的體質太好,因此病勢較輕時並無覺察,等他感到不舒服時已病入膏肓。在我結婚的前些時候父親已感到很不對勁,渾身無力,沒有食慾,體重直線下降,平時走10分鐘的路程現在要很艱難地走40分鐘。去醫院檢查多次均無結果,醫生認為是腸胃病。有人建議拍張消化道的照片,老百姓要拍這麼張照可不容易,一般要等上兩三個月。我父親如此病重再拖上幾個月還了得?於是就設法“走後門”,走後門並非正道,但當你走投無路時不走後門又奈何呢?好不容易拍了照,依然找不出癥結。我和敏之的婚禮定於國慶節。父親和弟弟一起動手把上海家中的卧室粉刷一新,給我們來滬時作為新房。父親的體質已虛弱不堪,但還辛勤地操勞了幾天。如今我回想起來還直難受。作為一個父親,他為自己的孩子盡了一切。婚禮那天,我們在“新雅”飯店設了三桌,來的都是雙方的親屬,非常簡單。每一桌才30元,但比起今天的60元一桌卻豐盛不少。敏之是穿着一身家常布衣來的,恐怕是這個飯店裏穿得最不起眼的一個顧客了。在我們這三桌里到底誰是新娘呢?一些服務員都認不出來。父親因病早已滴酒不沾,但這天他再度捧起酒杯,也許他是為了不使大家掃興而故意振作精神。這是他去世前最後一次拿起酒杯。父親一臉的病容在我的心靈里投下了不祥的陰影。這年11月在鄭州舉行圍棋邀請賽,我因腰疼未作為選手上場,但我還是去觀看了。我的腰疼是在幹校勞動時造成的。跟隨廖代表團訪日前突然發作,不能起床,差點出不了國。從那以後不時發作,真是隱患。鄭州邀請賽進行至一半時突然接到敏之來自上海的電報,說我父親病重,讓我速回。我大吃一驚,連夜返回上海。到上海才知父親已住進上海市第八人民醫院,這是上海的中心醫院,我父親學校的合同醫院。我去醫院見到了父親,他瘦得和以前判若兩人,以前那魁梧的體軀如今成了個衣架子。可惡的病魔將一個好端端的人折磨成什麼樣子!醫生替父親作了全身檢查,發現肩部有腫塊,切片化驗結果是癌症,已全身擴散。但還是查不出原發癌的部位。我經人介紹,認識了上海市中山醫院腫瘤科主任湯釗猷醫生,於是請他去八院會診。湯醫生的醫術真神了。他看了父親住院后的X光片等各種檢查結果,並全身檢查了一遍就確診是胰腺癌,而且還說出在胰腺的什麼部位。事實證明,他判斷完全正確。後來,我得了輸血后的急性肝炎也被他一眼看出,所以我是極信服他的。醫生診斷病情和棋手解答死活題相似,水平低的棋手面對一個較深奧的死活題,花再多時間思考也往往白搭,而一位高手只需稍加思考就能答出正解。遺憾的是醫務界這樣的高手還太少,多少人的病就是這樣被耽誤了,多少人的生的希望就是這樣喪失了。父親被確診為癌症時已屬第四期,即癌症的最後階段。敏之和我想盡辦法才把父親轉到中山醫院。但父親也只是拖延時間的問題了。我們都瞞着父親,盡量不讓他知道患上了這不治之症。父親也始終“不知”他患的是什麼病——原先我們真的以為他不知道,因為他既來之,則安之,泰然處之,甚至漠然置之。是的,他從來沒有問過他得的到底是什麼病,後來我們才想,正因為他從來也不問,才說明他是知道自己的病的。正如他被打成“黑幫”時從來沒有向我們訴苦。他得病後直至去世也從來沒有向我們提過一次他的病。父親的度量,父親的胸懷,父親的始終為別人着想,父親的始終獨自承擔苦難……我的父親呵!一般人胰腺癌到了這麼晚期生命就維持不了多久了。而我父親憑着他原先不尋常的體質以及他至今不尋常的達觀,他那生命的火花儘管那麼微弱,但卻久久不曾熄滅。他那頑強的生命力使醫務人員也感到驚訝。轉眼又過了半年,父親的生命火花更微弱了。我因比賽和集訓等任務不能常留在父親身旁,姐姐就一直請假在上海。一次我從外地剛回上海,馬上趕往醫院探望父親。父親病得非常重,根本不可能坐起來,只有兩條手臂還能無力地活動。他一看到我就淌下眼淚,恐怕是太想我的緣故。他讓我扶他靠在床上。父親瘦成那樣,我又自以為力氣不弱,誰知扶父親是那麼的費勁,因為父親自己已使不上一點勁了。我心裏好難受呵!父親因腫瘤引起腸梗阻已動過手術了。醫生打開腹部切除腫瘤時當機立斷地切斷了父親的神經。如此雖對身體機能的調節有影響,但大大減少了病人的痛苦。我父親因而直至臨終都未感到疼痛,不然受的折磨要可怕得多。我不由想到醫務界中對那些無藥可救的垂死病人的“人道主義”,即只要能使病人多活一天,就要千方百計達到目的。殊不知這樣做只能延長病人的痛苦。而且這些藥物、人力何不用在可以救活的人身上呢?其實,只要病人及其家屬願意,為了解除病人的痛苦,採取適當的措施讓病人安息,或者叫安樂死,這才是實事求是的態度,才真正的符合人道主義。父親見到我時心情很坦然。他讓我打開床邊一盒酒心巧克力,這是12個做成酒瓶狀的巧克力,每個“酒瓶”中裝着一種不同的名酒。我把裝茅台酒的給了父親,自己拿起裝着西鳳酒的。我倆好久沒有對飲了,父親特意留着這盒巧克力跟我作最後一次對飲。我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這最後一次乾杯更加深了我們的父子情趣,也是父親對我的最後一次祝願。父親對我從小就充滿着期望,總希望我在事業上不斷取得新成績。他對我說:“你很快就要去四川參加全國賽了,我相信你能打好這一次比賽,我在上海等着聽你的好消息。全國賽后你還要迎戰日本圍棋隊,你又將在上海比賽了。那時我肯定已出院,等你比賽打好后我們再好好聊聊。”其實父親清楚自己快不行了,但他不願讓我悲傷,更不願因此而影響我的比賽成績,才故意這麼說的。他何嘗不知道這次與我分別就是永別,他又何嘗不願拉著兒子再好好看一看、再多說幾句永別前的遺言。以前我每次和父親小別時,他儘管叮囑了很多,但還總是不放心地再三這麼說:“還有什麼重要的話沒有說?”如今我們要永別了,而父親卻那麼坦然、那麼果斷。他能這樣做需要多大的毅力呵!7月在成都舉行全國圍棋錦標賽。自1966年的全國賽之後已停頓了整整八年。多麼漫長的8年!臨行前敏之問我:“你這次比賽有信心嗎?”“我一定還會得到冠軍。”每次賽前我都抱着必勝的信念,沒有這一條要取得好成績怎能想像?這次比賽比起1966年的全國賽要艱苦不少。主要是年輕棋手有了顯著提高,如黃德勛、華以剛、邱鑫和曹志林等都有了長足的進步。特別是聶衛平的成長已對我構成威脅。此外,我已是30多歲的人了,“文革”前才20左右,那時年輕氣盛,比賽再辛苦也能較快地得到恢復。如今30多歲雖說是壯年,但畢竟與小夥子不能同日而語,要在短期內賽完20盤,每一盤棋又要緊張地熬過**個小時,精力和體力已感不支。尤其幹校勞動給我帶來了腰部頑疾,坐的時間稍長就痛得難以支撐。比賽時經常得用拳頭頂着腰部,以加強腰部的支撐力。一場比賽下來每每頂得腰部一片紫紅。比賽本應全神貫注,如今我卻老得分心去頂腰,真是有苦難言!我不會忘記成都的圍棋愛好者中有一位姓闕的大夫,他主動提出給我按摩治療,幫助我解除病痛。每當我比賽后他就不遺餘力地把我僵硬的肌肉放鬆。8月的成都炎熱異常,坐着不動也相當難熬,何況使勁按摩。闕大夫為了我經常大汗淋漓、渾身濕透,真使我過意不去。我只要有可能就和他下上一盤,以此作為報答。圍棋愛好者中熱心人非常之多,這裏無法一一列舉。直到如今,只要某人跟我說他會下圍棋,我就自然地感到和他的關係親近了一些。我想圍棋如在世界上得到廣泛的開展,那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會融洽不少,從而對促進世界和平也會起到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