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春天(5)
7我是個偏愛乘車的人,就正如我是個喜歡走路的人一樣。車上總是有我所喜歡的人世的味道,不管是火車還是汽車,各種各樣的人有着各種各樣的表情與姿勢。我喜歡坐在有着高高靠背的椅子上隨着車上下顛簸,喜歡透過高大明亮的玻璃看外面這個繁衍生息的城市,看每個人匆匆奔走的方向,就像是在博物館裏看明亮的櫥窗。我喜歡在黃昏的時候坐在空蕩蕩的大巴士上,看窗外的淡藍色天空一點一點逝去,逐漸沉澱出一些鉛灰的顏色。空氣中開始佈滿一粒一粒白色的斑點,像是很老很老的膠片電影的畫面。然後亮起車燈,亮起萬家燈火,霓虹從地面升起來,在整個城市間隱隱浮動。北京的夜晚沒有上海那麼張揚,四合院透出的暖洋洋的燈火總會沖淡霓虹帶來的冷漠與尖銳。而我討厭地鐵與飛機,地鐵和飛機上的人群總是給我異常冷漠的感覺,相同的表情,空洞的眼神,而我不習慣安靜的環境,我是個習慣在陽光下幸福地流汗,流完汗倒在床上幸福地抽筋的人。健康的疲倦總可以給我生活的真實感,讓我不至於感覺自己是個走鋼索的人,在黑色的風中搖搖欲墜。讓我逃開那些幻覺,讓我可以真實地踩在大地上生活。而春天卻是個不喜歡幻覺的人。聽人說過,寫字的女子多是寂寞的,像是開在夜空的煙花,像是浮在水中的螢火。我收集了所有春天發過的文章,裝在厚厚的檔案袋裏,我在那些文字中讀出了她寂寞的疼痛。我不是個稱職的男朋友,最起碼我自己感覺不是,因為我沒有像陽光一樣融解春天掌紋中結冰的孤獨。春天筆下的崇明是相當完美的,我覺得自己差得太遠。所以我總是告訴春天我是不看書的,不看任何文章。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才會拿出春天寫下的文字,透過字裏行間看她寂寞的姿勢,然後為我心愛的女子心疼。我是真的心疼,為我的春天,為2001年我在北京最後的日子,如果不是發生奇迹的話,春天裏過完春天的生日,夏天裏過完我的生日,然後我就要啟程回上海了。奇迹之所以稱為奇迹就在於它不是經常發生的。我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北方。南方。北京。上海。愛可不可以投遞,我可不可以飛檐走壁找到你?南來北往的風,南來北往的人。而我看見深藏在水中的離別漸漸浮出水面。地鐵。忽明忽滅的燈。春天安靜地靠在我的胸上,她的頭髮有着明媚的春天的味道,幾縷頭髮滑進了我的襯衣領口。我們就那麼站着,很平靜的樣子。而地鐵一站一站彷彿開往永恆。我真的希望地鐵可以開往永恆。而不是開往冬天。那樣我們就可以一直這麼站着,沒有悲歡,沒有波瀾,沒有南北兩處的分開,沒有見鬼的北京戶口,我們可以永遠站成相互依偎的姿勢,站到白髮蒼蒼的樣子。8我希望現在地鐵可以開往永恆,那我和崇明就可以永遠站成相互依偎的姿勢。我靠在崇明胸前,沒有悲歡,周圍的空氣里是崇明身上乾淨的青草味道。崇明是個常常流汗的人,可他的身上永遠有着青草的香味。我總會在他的味道中放下所有的悲喜,沒有任何困難地安然入睡,睡得像個孩子。我是個喜歡地鐵的人,因為地鐵總能激起黑色的穿堂而過的風,我喜歡風獵獵地迎面而過的感覺,那一剎那我總會感到宿命,還有生命中所有穿行而過的無常。北京的晚上總有黑色而冰冷的風,我喜歡那種被風一點一點漫過皮膚的冰涼。就像我拉琴的時候一樣。我總是站得很孤傲的樣子,然後我就可以感受雪峰融化而下的春水從指尖緩緩出來。崇明在畫圖的時候總是喜歡我在他旁邊拉琴,他說我的琴聲可以給他帶來靈感。崇明畫圖時的樣子很認真,嘴唇緊緊抿着,眼神發亮,像一個認真做功課的小學生一樣。我總是喜歡崇明臉上孩子氣的表情,可是他總不承認自己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