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龜規則6

田龜規則6

通常是由古義人開始與田龜對話的,可在他按鍵之前,田龜似乎就擺出了一副很是自負的姿態,以至使他聯想到屬於昆蟲的田龜在交尾期咯吱咯吱地蠕動時的模樣--多麼逼真的想像。受到田龜感召的古義人便把它拿起來,裏面早已放好了接着前一天對話的新錄音帶,於是,吾良那熟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所涉及的話題似乎總是與當下的狀況非常吻合……古義人對於與田龜的對話,較之於二十年來和吾良之間的任何對話都要投入。聽着吾良那跨越彼岸和此岸的沉穩語調--儘管有時夾帶言辭激烈的批評--雖然明知吾良已經死去,但超越了生死之界的交感力,使古義人感到自己對於死的感受方式受到了洗滌。它竟然呼喚出了不自相矛盾的,關於死後的新念頭。即不久的將來,拿着新購置的田龜到那邊去之後的自己,一心一意地等着從這邊發去的信息。假如永遠得不到對自己的迴音,就會感到全身像散了架般的空寂……另一方面,他理所當然地認為現在所熱衷的田龜對話是自己獨有的精神遊戲。中年過後,作為親近以米·巴赫金為中心的文學理論的小說家,古義人深受遊戲這個詞語的影響。因此與吾良的田龜對話即便是遊戲,在登上舞台的這段時間內,當然只有認真地去面對了。這一點古義人心知肚明。而且,古義人決心在白天離開田龜的時候,不把和吾良的對話帶進現實中來。在和千樫或梅子、樽戶談話時,古義人也努力不去想這件事情。就這樣,古義人在兩個時間之間豎起了一道屏障,即生活在第一時間裏時,不允許第二時間的介入。在某一邊的時間裏時,至少自己的內心無法否定在另一個時間裏經驗的不是事實。通過在這一方確信對面一方的實在,這一方的空間越來越深化、豐富起來。這與夢境所具有的積極的容納很相似。如果古義人的朋友這麼問他:"吾良先生從大樓上跳下去了,現在他的屍體包括腦髓都已經燒得一點不剩了,那麼你還認為他的靈魂或者精神這種東西仍然存在嗎?"這樣認真提出問題的朋友雖屬於憂鬱類型的人,但至少提問的時候微笑着就好了……這樣的話,古義人就會在稍作思考後--沉穩地,或許自己的表情也是相當憂鬱地--也是微笑着這樣回答他:"是的,但這是有條件的……我相信在我用田龜聽他說話時,吾良的靈魂,即按照我的定義,具備最接近**的東西的精神是實在的。這和一般放錄音帶根本不同。因為吾良給我製作的是特別的程序。當然,他的靈魂不在我們生存的這個空間。偶然由田龜的電路將他那個空間與這個空間連接了起來……就是這麼回事。""你和吾良先生不用田龜通話的時候,吾良先生在他那邊的空間裏是怎樣的呢?換句話說,在沒有與吾良先生相連接的時候,對你來說,吾良先生是怎樣的呢?""除了通過田龜進行對話的時間外,我也無法仔細思考有關吾良的事。""有田龜這種機器作為你們之間聯繫的媒介,使你認為吾良先生的靈魂成為實在。那麼,並不能還原為死後的人的靈魂是否實在這樣一般性的問題了?""是的。但是通過田龜與吾良的對話,使我對於死亡的看法有了改變。對於從上大學開始一直關照我的已去世的六隅先生,還有音樂家簧先生,我也能捕捉到他們的靈魂及其在各自空間的狀態。我雖然沒有與六隅先生和簧先生通信,但能夠確信,除我之外,有人在用田龜和這些人的靈魂通話呢。"古義人思考着剛才那番對話,為什麼自己沒有去想像連接吾良和千樫之間線路的另一個田龜呢?正是由於田龜中的吾良和自己的對話導致了和千樫之間關係日益緊張,而當吾良終於必須做出一個抉擇的時候,古義人卻絲毫沒有預感……另一方面,或許在古義人的意識中存在着自己和吾良依靠的田龜對話是個人的想像也說不定,反正古義人覺得千樫是個決不會陷入那種想像的自立的--自立於古義人以及吾良--人,吾良也一定是這麼想的。在母親去世三年前,古義人應九洲大學的邀請前去講演,在休息室里等着上台講演時,看見了時刻表,他發現如果不出席招待會的話,就可以乘坐渡船回四國,再換乘JR電車,當天晚上就可以回到森林中的家鄉,於是他請負責接待的副教授幫助購買船票。古義人回到家中時,已經十一點多了,母親早已睡下。第二天早晨起床來到走廊上,看見從昏暗房間的窗戶縫隙間射進來的河水反光,映出了母親那少女般的剪影,嫂子正幫她戴上常年不摘的頭巾。母親的這副姿態,雖說是在此岸的世界裏,卻宛如正在向彼岸移動的人,她那消瘦的臉龐兩側的,一對兒大得出奇的耳朵沉思般地耷拉着。面對面吃早飯的時候,母親說了下面這些話。"打一開春(現在是秋天)我就念叨着想見古義人……現在你坐在我面前吃飯,我覺着一半是自己的幻覺。雖說我耳背,古義人的話就是聽不清啊……打小他就不愛張開嘴說話,這毛病到現在還改不掉……"我覺着好像一半是現實,一半是幻覺!而且,這一陣子不管幹什麼,都不相信眼前的全是現實了!"我念叨想見古義人時,有一半時候你會出現在我面前,每當我給你提意見時,家裏人都笑話我吶。可是,你在電視裏講話的時候,我就對着那個機器說,他不是古義人。就連曾孫子都說我對古義人沒有禮貌。要是我對着幻影說話可笑的話,電視上的不也是幻影嗎?因為我看到的幻影沒有被機器映出來,就比電視不可信嗎?這有什麼根據呢?"反正對我來說全都是幻影。所有東西都和電視一樣,甭管實際上有沒有東西和我在一起……我生活在幻覺中啊。過不了多久,我也不再是現實中的東西了,變成幻影了!不過,這個峽谷一直是幻想的舞台,所以什麼時候從這邊轉到那邊去,我也不可能知道吧?"吃完早飯,古義人要去趕上午的飛機,妹妹開車送他去松山機場,按約定,到了機場后給嫂子去了電話,打完電話妹妹告訴古義人:"嫂子說媽媽吃完早飯後迷迷糊糊地說,剛才我看見了古義人的幻影,還和他說了話。"古義人不禁被母親的話打動了。那個事件之後,自己不是也沒有意識到吾良變成那邊的靈魂了嗎?古義人認定是這樣的。夜深時,和吾良用田龜通話時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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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新作:被偷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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