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魚嘗試2
又飛行了一段時間--飛機接近了西伯利亞大陸的東端--古義人想要從另一個側面來確認和吾良的關係。對於自己迄今為止一直未能逃脫的,並且認定是畢生主題的那件事,吾良也一直對此抱有關心嗎?吾良真的將那件事視為總體電影的主題嗎?古義人不知不覺間將其稱之為那件事的共同經歷的事件,成了與戰敗翌日跟着父親去"起義"同等的,自己人生中的重要事件。但是,對吾良來說或許並非那麼重要吧?這個疑問很早就產生了。這起因於書房裏的那三本一套的岩波文庫。是那套書剛出版不久,版權頁上寫着戰敗九年後的夏天的事,即那件事之後第二年的事,所以記得很清楚。當時,古義人對岩波文庫雖然不太關心,但從那以來四十年過去了,古義人知道吾良還記得那套書的事,是通過田龜對話知道的。對於吾良的雄辯,古義人感到不快。記得那件事之後的兩年內,吾良一度搬到再婚後的母親家裏,再回到松山來時,古義人去了東京的大學預科,兩人並沒有正面談過。在這種狀態下,古義人大概是出於確認共同的回憶這種孩子氣的心理,寄給他岩波文庫的吧。而對於這樣的古義人,吾良使他的期待落了空。"古義人看書的方法一向與眾不同啊。"吾良聊天似的在田龜里開了腔。"你是不是焦急地期待着岩波文庫將要出版的德國古典文學呀?那是古義人經過一年復讀後,考進東大的那一年。"古義人按下了暫停鍵,以意外和懷念的心情回答道:"是格里美豪森①的《傻瓜的故事》。""你在教養課程里選修了德國文學史,因此想要看德國的巴羅克小說②。那一年,我母親以為你有空閑了,就托你到舊書店買戰前的岩波新書《萬葉秀歌》和《狗熊阿布》。你連《布街的房屋》都買了,寄到了蘆屋來,從此和千樫有了交往。你更關心預告秋天出版的西普里丘斯的故事。我在岳父的畫家弟弟開的商業設計事務所幫忙時,請你到事務所來談過吧?你說有一本想要好好看看的書……書出版后,我們還討論過有關內容,後來你把書借給了我。倒是挺有意思的。"西普里丘斯被司令官以及士兵們的捉弄鍛煉得十分滑稽,突然他發現自己變成了小牛。他假裝真的以為自己變成了小牛,讓司令官和士兵開心。就是這樣的情節。可是西普里丘斯的內心卻懷有不平之念。"古義人又按下了鍵,取出用油紙包裹的書皮舊得發黑的三卷舊書。"我暗自想,'閣下,你等着瞧。我是經受地獄之火錘鍊的,看看誰是最後的贏家。'"巴赫金也在強調滑稽的神奇吧?古義人早在聽六隅先生的拉伯雷的課之前就注意到了這一點。非但如此,你的性格本身就具有滑稽的性質。上次在倫敦見到奧布萊恩時,他還跟我念叨過,說他從沒見過那麼高品位的滑稽的東洋人,可是看了古義人小說的英文譯本,卻特別的嚴肅……我解釋說,古義人說英語時,擺脫了日語的束縛得到了自由,所以才盡情地滑稽了一番。"那天晚上與田龜對話后,古義人翻了翻《傻瓜的故事》,又有了新的發現。古義人聽德國文學史講座時的想像與實際看書時有所不同。古義人說明了希望引起吾良注意的地方后,便把書寄給了吾良,過了一些日子,吾良只說了一句"是本有趣的書,可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渴望看到它",又把書寄還給了古義人。從頭說起的話,古義人從有關德國的巴羅克小說的講義中對年輕人被主人們的捉弄抽去了理性,變成了滑稽的人這一過程很感興趣。儀式開始於被扮成惡魔的隨從們帶到地獄去的場面。這位年輕人被灌了大量的西班牙葡萄酒--是很便宜的那種--然後受到毆打,使他把酒嘔吐、排泄出來,然後他就進了天國。古義人聽的講座只講到"在這樣稀奇古怪的經歷后,穿着小牛皮的年輕人在鵝圈裏醒了過來"。古義人以為那年輕人是被剛剝下來的沾滿血和脂肪的小牛皮包裹着。這個過程使古義人想起了被修鍊道場的年輕人們捉弄的事。古義人和吾良坐在晃晃悠悠的木架上,從背後被人蒙上一張一鋪席大的剛剝下來的小牛皮。兩人被又重又厚的膜包裹着不能呼吸,兩隻胳膊不能動彈,驚恐地亂踢亂踹……吾良的身體由於掙扎而失衡,躺倒在古義人的胸口上,小牛皮終於被掀掉了。在喝醉了的年輕人的笑聲包圍中,古義人抹去臉上混有獸血和脂肪的眼淚,偷偷瞅了瞅身邊沒有聲息的吾良是不是昏了過去,只見吾良慢慢睜開幼兒似的氣鼓鼓的眼睛……然而,古義人看的翻譯過來的格里美豪森的教材中,被捉弄的西普里丘斯醒來后,發現自己並沒有被包裹在剛剝下來的牛皮里,而是穿着用小牛皮製成的衣服。那麼,吾良會不會一邊讀着"小牛皮衣服"一邊想起令人不堪忍受的臭味呢?這是古義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問題。儘管這樣,十九歲的古義人也沒有勇氣對吾良問起下面的問題:你是否會像回憶松山時的其他瑣事那樣回憶起那件事呢?或者說,怎樣才能這樣來回憶呢?在回憶中將吾良和自己驅趕到這步田地之後,古義人按了按摁鈕,呼叫已經結束規定的送飲料任務的空中小姐。他一邊希望不是剛才被他拒絕了飲料的那位小姐,一邊打算着要一杯在柏林生活時絕對不沾的威士忌,並且不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