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與痛風2

恐怖與痛風2

在柏林單身生活的古義人有時會回憶起更久遠的過去。戰後第七年,還在被佔領時期,十七歲的古義人在松山CIE圖書館複習準備高考時,已去世的父親的一個弟子,帶了一些年輕人來找古義人。在圖書館東邊的閱覽室里有許多正在看複習題的高中生,古義人當時正悠然地瞧着窗外搖動的米櫧樹葉。忽然,他發現坐在桌子對面的人都朝自己背後的入口處看去,便也跟着扭過頭去,剛才一直看窗外的瞳孔,一下子不太適應昏暗的室內,只看見一動不動地站着幾個人。其中一個人的眼神,猶如這個季節的森林峽谷里,到處焚燒的稻稈灰燼里通紅的火苗,這眼神引起了古義人的注意。古義人這才明白,這雙眼睛其實一直在盯着自己。那男人沖他微微擺了下頭,古義人趕緊點了點頭,收拾起物理計算用的草稿紙和在學校小賣店買的廉價白桿鉛筆,塞進了書包。再把那本打開的小說,即剛才使古義人如此悠然的《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放回西邊的書架上。他正要朝那傢伙走過去,都發現穿黑褲子白襯衫的混血兒模樣的日本職員正從書架內側的玻璃隔斷里注視着這些闖入者。在幾個男人中央,獨臂男人一直盯着古義人。這個身穿開襟襯衫,用腰帶繫着臃腫的舊馬褲的男人,歪着身子紋絲不動地站着。陽光直射到他的身上,沒有贅肉的黝黑臉膛上,一隻眼睛也是血紅血紅的。古義人之所以會感覺到碳化了的稻稈餘燼中的火色,就是由於此人的那隻充血的眼睛。一隻胳膊的男人和比他年輕的同伴們默默地向走過來的古義人點了點頭。他們走下樓梯,在一層的圖書管理處,古義人打開書包讓管理員檢查時,獨臂男人後退一步站在旁邊,幾個年輕人離得更遠一些。其間儘管那幫傢伙的態度粗俗而恭敬,但日本職員剛一指他們的行李,他們就一齊擺出了攻擊性的架勢,職員沒敢再吭聲。出了圖書館,古義人和年長的男人並肩走着,由於古義人走在他沒有胳膊的一邊,所以覺得男人的上身向自己傾斜過來。圖書館位於原練兵場的堀之內。他們穿過街市,一直走到壕溝旁,古義人領他們從左側拐進裏面,這裏盛開的櫻花樹下有一些長椅。當然,他們根本不會去欣賞那些盛開的櫻花。在三個長椅環繞的沒有雜草的平地中央,有焚火的痕迹,燒焦的骯髒木屑依然醒目。古義人坐在面對壕溝的椅子上,年長的男人隔開一些距離,將襯衫塞進腰間皮帶的一側朝向古義人坐了下來。古義人心裏琢磨,此人如果有自我保護意識的話,應該坐在自己的哪一邊呢?隔着壕溝和電車通過的馬路,被空襲燒毀的銀行建築物映在夕陽淡淡的殘照里。然後,這個男人用二十年後,古義人受到三人襲擊時,令他懷念的森林人的口音,開門見山地說起話來:"俺是大黃!也就是乾巴。你還記得嗎?古義人!俺們急於告訴你的可能是件麻煩事!古義人在準備考大學吧,不過你還是立刻把俺們領到了能看見長江先生悲壯犧牲的地方來了。可見古義人決沒有忘記俺們,沒有忘記那一天的事,這就放心了!"要說這叫做大黃的人物,古義人記得是在臨近戰敗時,聚集在父親周圍經常開會的那群人中的一個。尤其對大黃這個名字印象很深。母親也把大黃與父親周圍的其他人區別對待,給他起了這個乾巴的外號。聽妹妹說,因為"在"的人們管村邊荒廢的藥草園裏生長的蓼科植物大黃叫乾巴。"俺打算在道后溫泉旅館住上五天左右,想和古義人聊聊這七年來俺都在想些什麼。你得聽一聽!雖然沒能直接聆聽先生的教導,俺們卻互相鼓勵着奮鬥過來了,開荒種地,修整增蓋修鍊道場,現在道場可寬敞多了,能夠容納很多人修鍊。糧食和所有生活用品都自給自足。還能做老酒呢。今天特意帶了幾瓶來。什麼吃的都可以當下酒菜。古義人繼承了長江先生的血脈的話,不會說從來不喝酒吧?"俺們的修鍊道場是按照長江先生的哲學,為了自給自足而修建的,現在也和金錢無緣。原則上說不需要那東西,這次是例外。因為離開了老家,住進了消費社會的旅店了。只是俺一個人住,他們幾個借宿神社或寺院。俺之所以住旅店,就是為了和古義人聊聊。他們幾個晚上也到俺住的旅店來,想一起談談。在松山那邊還有泥瓦工的活計可干,是他們幹活兒給俺湊的店錢。"這天晚上古義人真的去了大黃的旅店。在那個小房間裏,自己傾聽大黃雄辯以及那幾個年輕人的模樣至今還歷歷如在眼前。因為這常常是伴隨着巨大的悔恨而浮現在腦海里的。那是個從天井垂下來的粗電線吊著的40瓦燈泡照耀下的六鋪席房間。古義人的記憶攝下的是從比電燈還高的位置俯瞰下面的景象。靠牆的矮桌上,大黃和古義人吃過飯的餐具已收拾停當,鋪席上放着一升酒和五個碗,他們--還是十七歲的少年古義人和大黃及其夥伴--圍坐在鋪席上。當然,喝老酒的只有大黃自己,古義人自不用說,幾個年輕人也在喝粗茶。說是宴會,其實是聽大黃的講座。講師滿嘴酒氣,酒味瀰漫在陰鬱的房間裏……大黃侃侃而談的是長江先生--即古義人父親的--戰爭末期的理論是錯誤的,他們通過痛苦的體驗修正為新的理論。大黃將一本紙封面的薄書放在端坐的膝蓋上,不時翻開來引用裏面的句子。由於包了層書皮,看不見書名,但古義人感覺對方忌諱詢問作者是誰。古義人依據大黃朗讀的--居然朗讀了引用的漢詩--詞句的線索,在松山的商店街、大馬路入口處的舊書店以及其他書店搜尋了很長時間,他想要從右翼方面的人寫的書中找出來,結果卻是一無所獲。當然這是過了很久以後才想到要去尋找的……古義人認為大黃依據的這本書屬於右翼方面的東西也是很自然的。他好奇的是大黃從哪裏搞來了這本書。古義人的父親死後,由於害怕進駐軍搜查,家裏人把有關國家主義思想的書都扔到大坑裏燒掉了。既然這些書籍都已被付之一炬--後來古義人才知道並沒有全部燒掉--大黃若想找到表現右翼思想的散文和詩,就只有去讀右翼學者、研究家的批判文章里所引用的了。後來古義人正是從那種書籍中發現了大黃當時抑揚頓挫地朗讀的漢詩。"苟明大義正人心,皇道悉患不興起。"據大黃說,這是《國六史詩》最開始的詩句。當時,"2·16"事件的被告是為了闡明起事的目的而引用的。不過,大黃否定了這首詩的思想--長江先生的錯誤理論的核心--和與此相關的思考方法、行動方法。儘管如此,大黃仍然用充滿感情的低沉聲音反覆朗誦了好幾遍。此外還有一些古義人難以理解的問題,下面寫的是隨着逐漸了解有關戰爭期間右翼分子和軍人的思想和運動方面的知識后,古義人逐漸復原了的大黃的言論。"長江先生本來也反對"2·16"事件的起義軍官們的失敗主義。為什麼說是失敗主義呢?因為他們缺乏起義后制定積極計劃,組建新政權的意志。長江先生因此稱之為失敗主義,先生曾說這是起義者最薄弱之處。他還批評說,他們最後是在與東京市的警察隊伍交火時陣亡的,這不就等於前功盡棄嗎?"不過,正如古義人也參加過,並親眼目睹的全過程那樣,長江先生自己也並沒有制定計劃就起義了,並且被小鎮上的警察槍殺了。為什麼長江先生會選擇這條路呢?俺們這七年來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並得出了自己的結論。那就是為了給以井上日召先生為首的"2·16"事件的軍官們的失敗主義做個了結。這樣一來,後繼者們就能夠選擇別的路前進了。古義人,俺們認為先生是這麼想的。現在俺們走的路,正是長江先生早已設想的道路啊!"大黃第二天晚上繼續了他的演講,儘管他的主要目標是河蟹和老酒。"戰敗的第二天,長江先生領導發動的起義時時浮現在俺們的腦海里。得出的結論是,那並不是長江先生率領俺們年輕一代進行的起義。先生的存在就像俺們頭頂上閃耀的星星,那顆星星單獨爆炸了。長江先生的行動本來應該是能夠避免的。由於井上日召和參與"2·16"事件的軍官們所採取的只由自己進行破壞活動,其餘讓後來者去完成的態度,導致未能獲得最後的成功。"大黃還說,長江先生原是北一輝①門下的人,熟知《日本改造法案大綱》,跟北一輝學到了與日召和軍官們的樂觀主義不同的切實的未來設想。先生將這設想消化為自己的計劃,然而先生受到年輕人狂熱的驅使,拖着被病痛折磨的身體,坐進了只知蠻幹的俺們這些人的悲慘神轎……由於當時吾良也在座,古義人覺得比起大黃整個論點的連貫性來,請您上轎這一表現更使自己臉紅。母親常常嘲笑發生於戰敗翌日的,由古義人的父親領導的"起義",以及跟着去的古義人。她還對那輛"戰車"----在裝過北海道鯡魚粉的腥臭箱子下面,裝上木軲轆--嗤之以鼻。"那些傢伙們推着癌症晚期的你父親出了門,彷彿去干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似的,你也緊張地跟了去……"母親總是這樣說。古義人在描寫那一天發生的事的小說里,以母親的批評以及"逆轉"的契機作為結尾。這個中篇發表后,那些男人第二次來找他--是最初的襲擊過了三年之後的事,傷已復原,腳骨還未變形--古義人的腳上再次掉下了小鐵球。毫無疑問,派他們來的人一直密切關注着小說家古義人的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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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新作:被偷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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