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天Quarantine(一)2
然而古義人並不能輕易地擺脫來自那個女人的召喚。S·菲舍爾紀念講座是從下周開始,古義人的講座時間是周一和周三,課時是從上午十二點到下午兩點。第一天上課時,比較文學科的德國人副教授到公寓來接古義人,並告訴他這裏有"學究十五分鐘"的習慣,即教授必須晚到教室十五分鐘,提前十五分鐘下課。第一天古義人早到了,於是為了消磨這十五分鐘時間,他先去了學科的辦公室,看見剛剛安裝好的自己的郵箱裏有一張那女人寄來的明信片。前天有個學生打電話給我,說是看見我的名片掉在會場上。我從沒丟失過名片。那一天,我記得除了德國副教授外,我只送給了您。我善意地將此理解為作家先生特有的不拘小節所致。至於我想和先生詳談的事並不是那天無意中說出的Madchenfuralles,而是有關德國電影界發展前景的,可產生經濟效益的建議。我今天下午到漢諾威來,雖然不能出席今天的講座,但我向辦公室的秘書要了高等研究所的電話號碼,這幾天會和您聯絡的。預祝您講座圓滿成功。敬具。不管能不能取得圓滿成功,古義人也印發了講稿-事先準備了四十份,可遠遠不夠,便又加印了一些-朗讀英文講稿后再加以解說的講座順利結束了。回公寓是按照別人告知的路線坐的車,走在暮色降臨的街道上,古義人不由想起了生動形象的"微型口琴"這個詞彙。這也是與那個女人的容貌有關的。回想起來,這個詞彙還是從吾良那裏聽來的呢。在吾良出事之前,古義人剛開始使用田龜,就成了每晚睡覺前的習慣,吾良似乎也有這個意圖,每盒帶子都沒有正式的問候,一按鍵就聽見連貫的內容,都是以這樣的方式開始的。所以,自然而然對於形成這一習慣起了推動作用。因此,在吾良剛去世時,有時忘了換電池-機器太老了,顯示得不清楚-古義人就以為是出了故障,甚至擔憂這是吾良製作的對話程序中斷的信號。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今後的每個夜晚,該多麼寂寞啊。好比一隻大鳥的黑影飛到了頭頂上……最開始聽錄音帶時,印象特別深的內容之一是"微型口琴"的故事。當然吾良並不是一開始就想談"微型口琴"的,本來談的是電影裏的演技指導。"在你寫的有關我父親的隨筆集解說中提到《演技指導論草案》了吧?你將它和宮澤賢治的《農民藝術概論綱要》相提並論,因而受到當時盛行的文本評論式的嚴謹的賢治研究團體以及重新研究父親學說的影評團體兩方面的批評,說你是心血來潮。可是,我認為你的聯想中似乎有着與唱高調的解釋性文體不同的,更為通俗的依據。"這個國家草創期的電影界是非常特別的。在釀造日本情趣的場景中-可以說所有電影裏都有-音樂無一例外是'櫻花櫻花'的變奏曲。到了群眾場面時,狹窄的畫面上群眾演員充斥了整個鏡頭。父親提到過這個問題。此外,關於女演員的選擇,她們都是賢治傾注精力想要表現的農民的那些不得不賣身的姑娘們。父親也會有這種想法的。賢治和父親的博愛主義的動機是一致的。"一旦進入鏡頭,女演員們總是沒有笑容,或在說台詞時不願張嘴等等,惹得父親很惱火。但是,他會想法子解決這些,這是他的態度。賢治要為農民描繪出一幅壯美的藝術遠景。可是,遠景在哪裏?如何實現?這樣的農民是否存在?或許連賢治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實現不了的夢想吧。在父親看來,不應該把這些姑娘塗成白色來塑造可愛的花朵,而應該找出如何提高演技的具體方案。他是從森林的峽谷里出來的人,這一點你是最能理解的了。"當時父親提出的方法很有成效。我當時剛當演員,記得父親曾這樣指導過怯台的演員,叫他們比平時說話聲音低一兩個音來說台詞,這使我非常佩服。"我作為父親的下一代導演,或者說是日本電影史五十年以後的一代導演,如今我所考慮的演技指導單純得讓父親聽了會感到絕望,因為我想的只是全力以赴地分配好角色,只要角色選擇適當,拍攝就算成功了。"除此之外不再有演技指導了。你知道一些演技派的成名女演員吧,其實她們自己也是作為可愛的新星而糊裏糊塗地演着演着就得了個新人獎,取得了一定的成就,隨着時間的推移被冠上了名演員的頭銜,不過如此而已。被戴上桂冠的這些人的所謂成熟演技,充其量是已形成的自己形象的無窮反覆罷了。可怕而無聊的重複。有時,清純類型的女演員會出演一些飽嘗生活艱辛的角色,例如平安時代的娼妓等等-誰知道那個時代有沒有娼妓啊。可這不過是又一次重複。根本談不上讓觀眾感動得流眼淚,甚至會讓人笑出來!"然而我們在實際生活中遇見的女性卻是演技相當了得的,一聽到她們說這是其本色使然,就更加令人難以抗拒了。"在我過去的人生中不止遇見過一兩個這樣獨特的女性,我的人生是在不得不接連不斷地遇見這樣的女性中度過的。我甚至覺得,我似乎只能通過與這些女性的際遇展開我的人生。簡直可以說是辛苦萬分的過去和未來啊!"假如吾良要談的正題是"微型口琴"的話,這個開場白也太長了。在柏林的古義人離開了田龜,更加有意識地回想起吾良說話的語氣,才發覺原來那是他一邊喝酒一邊錄的音。通過田龜聽吾良說話的時候,古義人之所以從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年輕時姑且不論-高中時,古義人就經常看到喝酒的吾良-在東京各自組成了家庭,從事不同領域的工作以後,偶爾一起到中餐館或壽司店吃飯喝酒,但去小酒館只是極少的一兩次。千樫是吾良的妹妹,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但古義人近年來幾乎沒有請吾良到自己家喝酒聊天到深夜過。吾良位於湯河的家也是在他去世后古義人才第一次去。吾良從樓頂跳下去時,喝了大量的白蘭地-梅子把起了塞的法國白蘭地酒瓶擺放在吾良的棺材前-使古義人感覺很不協調。但是古義人自己,在睡前飲酒已成多年的習慣。為了減少其有害之處,他可算絞盡腦汁,尤其是步入五十歲以後,這一從心理到**的無謂反覆便成為改造自己生活方式的不變的動機。儘管如此,吾良去那邊之前寄來的錄音機里的聲音異常亢奮,充滿激情,這在他們見面談話時從來沒有過,古義人不曾想過這正是酒精的作用。這也是因為吾良和古義人將兩人間的師長和學生這一特徵,從開始一直保持到最後-現在正是中間休息,因為田龜對話還未結束-都沒有察覺的緣故吧。吾良在關於演技指導的談話中講述了自己遇見的一個綽號"微型口琴"的女性的故事,以此作為一個天生具備任何演技都望塵莫及的個性化表現的代表事例。"那個姑娘的臉總是被垂下來的劉海遮着,一旦雙手撩開頭簾,便會露出日本女性不多見的開闊的前額。她雙眼深邃,富於表現力,挺拔的鼻子和上嘴唇間距很短,恰到好處。某個瞬間,忽而會變得滿面嬌嗔!在淚眼迷濛地絮絮訴說之後又沉默不語了。可愛的厚嘴唇就像銜着一個很小的口琴……有一種叫做微型口琴的樂器吧……就像嘴裏含着那種口琴似的,整個嘴巴顯現出了輪廓清晰的矩形。這個動作表達出來的她的複雜情感,無論是具有怎樣豐富經歷的女演員,也不可能用演技再現出來!真難以想像。不過,這是從她媽媽那裏繼承來的,所謂母女相傳吧!"回味吾良的話,古義人似乎在混沌中漸漸看出門道來了。那個半老徐娘的容貌使自己聯想起"微型口琴"這個詞彙,彷彿揭開了這個詞彙的背景似的。吾良給各種人物起的外號,都具有不凡的觀察力和描寫力。那個年齡的女人本身不可能和吾良所說的姑娘重合,但是,說不定是那姑娘的母親呢。因為從這個女人的臉上,古義人的確看到了那種特別的表情。由血脈相連的母女的容貌特徵來推測的話,未見過面的女兒便不難想像了。如果真是那女人的女兒的話,那女人為什麼會對她進行那樣冷酷的批評呢?這又成了古義人新的不解之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