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中中心(3)
重藤博士曾幾度對我說起一位年輕的眼科醫生,心裏一直非常難過痛心。那時正是盛夏,紅十字醫院裏擠滿原子彈轟炸的受傷者。不斷有人死去,院子裏火化屍體的烈焰終日熊熊燃燒。這時,一位年輕的醫生對重藤博士訴苦,說自己根本沒有力量拯救這些受苦受難的人們。人類歷史造成如此的悲慘愚昧,人類怎麼還能精神正常地繼續生存下去呢?對於這麼多的受傷者、許許多多瀕臨死亡的人,我們束手無策,卻還要努力救治他們,這不是徒勞無益嗎?重藤博士對這個牢騷不停的年輕醫生說:既然我們面對這麼多痛苦不堪的受傷者,只能竭盡全力為他們治療。然而,就在他離開門診室的一小會兒時間裏,那位年輕的醫生弔死在走廊被炸毀而裸露出來的釘子上。重藤博士指着如無數的荊棘扎穿堅固牆壁的窗玻璃——那一堵樓梯的牆壁至今依然保留——話語裏充滿苦澀。夫人告訴我,重藤博士還對那位年輕的醫生說,雖然現在整個廣島已經變成一片廢墟,到處都是殘垣斷壁,但是只要翻過一座山頭,那邊照樣是碧綠的原野、美麗的樹林,你去那兒休息幾天,安定一下情緒。我在夫人的陪同下前去參拜重藤博士的墳墓,樹木繁茂,新綠滴翠。當他對絕望的年輕醫生說翻過一座山頭就有碧綠的山野的時候,他的心裏大概浮現出自己在原子彈轟炸的第二天早晨返回廣島時看見的,這祖祖輩輩生活的綠色土地以及留在這塊土地上的妻子和幼子吧……我在廣島會見的許多人如今都已去世。甚至可以說,健康生活的老年人實在是特殊的例外。我在原子病醫院見過的那些住院患者,恐怕沒有一個人現在還活在世上吧?重藤博士對我說過:有的外國人來醫院慰問原子病患者,當他們再次來訪時,一定都要求和前一次見過的患者見面,但這樣的幸運者至今一個也沒有……但是,廣島、長崎的這些已經步入老年的原子彈受害者現在仍然頑強地堅持開展《原子彈受害者救助法》的運動。這個運動一方面要求國家基於補償精神對原子彈受害者給予經濟救援,同時要求政府與美國一道承擔原子彈轟炸的責任,發起廢除核武器的活動。這些至今還飽受原子彈轟炸所造成的災難痛苦折磨的倖存者替死者發出的吶喊,他們開展的正確而極具人性的運動,不是博得許許多多人的支持和共鳴嗎?許多人已經死去,即使活着,也正步入老年。然而,我站在重藤博士故鄉的土地上,望着滿眼年年更新的綠色山野,回憶那些在我心裏留下深刻印象的死者,同時也感覺到,在這個世界的深處,死者們的生命也在不斷地更新、再生,激勵着人們一直記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