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見鬼】
容吟霜覺得自己再也活不下去了。
相公梅遠道橫死,屍骨未寒,她就差一點被那禽獸二叔玷污,雖未成事,可隨後闖入的弟媳們不是開導安慰她,而是竭力為二叔辯護,調轉矛頭誣指她水性楊花、勾三搭四,才剛新寡就勾引小叔,並以此荒謬藉口將她與兩個幼弱孩兒都趕出家門。大兒不過五歲,見她被打就氣急地咬了二弟媳的手,隨即被他們打得鼻青臉腫,滿嘴的血;么兒不過三歲半,若不是她搶救及時,恐怕就要被他們高高拋起,摔死在地上了。
母子三人被打出梅家,流落街頭,還要忍受不知情的街鄰們指點謾罵,如今,所有人都說她容吟霜不守婦道,丈夫才剛過世就企圖勾引夫家二叔,名譽掃地。
雖然娘家沒落,但她好歹也是大家閨秀出身,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自十五歲嫁入梅家,成親七年,相公對她疼惜有加、體貼入微,沒有讓她受過半點委屈,可是,他一朝撒手人寰,梅家上下意欲侵吞家產,便處心積慮將她和孩兒們趕出家門。
公公婆婆早在四五年前便相繼過世,將梅家交給大兒子打理,並要他們大房不許分家,於是這幾年來,梅家一直都是梅遠道當家作主,他謹記祖諭,不曾提出分家。兩個月前,他帶着二弟梅遠貴出門行商,不料卻是噩耗傳回來——商隊遇上了泥石崩山,梅遠道客死異鄉,梅遠貴因為辦貨留在城中而倖免於難,回來報了死訊。
容吟霜的人生失去了寄託,唯一倚靠的主心骨就這麽死得不明不白,連屍首都沒留下,事到如今,她再笨也明白梅家人的壞心,他們想侵吞大房私產才使出此等齷齪伎倆,她知道二叔對她早有覬覦,趁她替丈夫燒紙錢守靈時,將她拉入內間,提出要她委身之說,她憤怒至極,竭力反抗,梅遠貴始終無法得逞,這樣大的動靜招來了其他人,她們的污言穢語叫容吟霜無地自容,恨不得當場就尋一條白綾弔死以證清白,可是稚子無辜,她不能放下他們,但是她沒想到,這些喪盡天良的人竟然連兩個孩子都不放過。
她一手牽着一個孩子,大的只高過她的腰身,小的才過她的膝蓋,剛會走路而已。
她失魂落魄,走在暗無天日的大街上,周圍所有的一切都彷佛失了色彩,她的耳中也再聽不見任何辱罵的聲音,她衣衫不整、髮髻凌亂、臉色慘白、神情獃滯,就那麽放任着自己,一步步走着。
世上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可悲又狼狽的女人了。
終於走到了一處湖邊,湖水蕩漾,墨藍的天色映得水面勾魂攝魄。
容吟霜緩緩蹲下身子,從縞素的衣擺上撕下一塊布料,然後將頭上的金釵與手上的玉鐲戒指全都卸了下來,仔細用布料包裹好,送入了愣愣的大兒手中,生無可戀地道:「大兒、么兒,娘沒用,不能照顧你們了,你們拿着這些跪在那棵樹下,若有人相問,你們就告訴他,娘,在湖裏了。」
么兒原本就在哭泣,見她蹲下就要往她懷裏撲,她最後又摟了他一下,然後才把他交到大兒手中,摸了摸大兒肉嘟嘟的小臉蛋,抑制了一路的心酸淚水終於傾泄而下。
是時天空變色,雷電交加,盛夏的暴雨總是讓人猝不及防,閃電映在不住哭喊的容吟霜臉上,越發叫人看得瘮得慌。
這個世道,女人最悲哀的莫過於望門守寡、失貞失節,不說別的,光是人們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連帶她的孩兒都會背上一生的罵名,如此悲慘卻也抗爭不得,就算活着,失了名聲的孤兒寡母也是沒有活路的。
不過,與其母子三人一起死,不如讓她一個人死就好。
再不敢多留戀,容吟霜將兩個懵懂的孩子帶到湖邊的一株小樹下,而後縱身投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水裏的悶聲和岸上孩子無助的哭聲都讓她感到無限的絕望,水草的青澀味道漸漸填滿她的腹腔,窒息的痛苦讓她在水中不住抽搐,嘴巴本能地張大,不斷吐出一個又一個無望的氣泡,肺部灼熱,像被人用刀生剮一般,疼得厲害。
她下意識地揮舞手腳,眼睛瞪得幾乎快要爆裂而出,就在這時,她突然看見她的腳踝邊竟出現了一張青白人臉,猙獰恐怖。
只聽說過水中有水鬼,可是誰又曾見過?她嚇得不行,從未想過自己會在將死之時遇見這種恐怖的事。
她急得雙腳亂踢,卻也無濟於事,腳踝上被死死抓住,有一隻慘白的手始終不肯放開她的腳踝分毫,它似乎要用盡全力把她留在湖中,再不讓她出水面。
終於,她帶着死前的痛苦軟下了身子。
她放棄了,橫豎她馬上也要變成水鬼,也沒什麽好怕的,她閉上了雙眼,在最後一刻,她似乎看到了一縷金色極光照入了黑暗的湖水。
身子漸漸升起,像是被什麽牽引着向上,她感覺自己就在要斷氣的那一瞬間又被拉了回來,五音未絕、六根未盡,她仍舊能聽見屬於塵世的喧囂,大兒與么兒的哭聲猶在耳邊,牽動着她的心魄,剛才死意已決,只顧及自己遭逢大難,名節敗壞,就想一死了之,卻沒想到她死了之後,兩個孩子還那麽小,若是落入惡人手中又該怎麽辦?她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卻要留下他們在這骯髒的人世間繼續流落嗎?
生死一線之間,她突然想通了很多事,眼睛驟然暴睜,嚇退了正圍在她周圍的人們。
接着,一口口湖水被她嘔出,然後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漸漸才有了呼吸,急促得像是要把先前短缺的空氣一次補完似的。跪在她身旁的兩個孩兒也驚得不再哭泣,肉嘟嘟的臉蛋上掛着雨水和眼淚,就這麽獃獃地看着她。
容吟霜咳得幾乎去了半條命,終於緩了過來,趕緊將兩個孩子摟入懷中,這時,她只覺得腰間一松,這才發現腰上不知何時竟然多了一條繩子,而此刻那條繩子被一股力量拖走,突然有個人大聲說道——
「你要死就死遠些,在我家門前找死還得勞煩老子救你,麻煩。」
繩子的主人是個高壯的漢子,穿着一身短褐,戴着頭巾,肩上坐着一個小女孩,大概是他女兒。他將容吟霜腰間的繩子收了之後,罵罵咧咧地轉身就走,周圍的人也跟着一鬨而散。
容吟霜這才知道自己是被那漢子拉了上來,原想追上前道謝一番,可是,一直坐在漢子肩上的女孩突然轉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甚是冰涼,小女孩的臉色白得厲害,嚇得她沒敢再向前,一個恍神,漢子已經走入一道窄門,「砰」地把門關上。
算了,他也不會在乎她這名譽掃地的女人的道謝,不理就不理吧。
暴雨已經停了,母子三人的衣衫全都濕透,雖然是盛夏,但淋了雨總是冷的,看着孩兒們不住地發抖,容吟霜決定先找個地方生火暖暖身子比較好。
可是,她如今身無分文,先前交給大兒的那包東西也在她投湖自盡的那一刻被大兒扔在地上,剛剛又有很多人圍着看熱鬧,早不知被誰拿走了。
她抱起了么兒、一手牽着破涕為笑的大兒往城外走去,她記得半年前跟相公出城遊玩時,見過城外官道旁有一座廢棄的道觀,不管是否破舊,總歸是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這對如今的他們來說已是彌足珍貴了。
泥濘的道路因為大雨而更加爛糊不堪,大兒滑倒兩回之後,容吟霜只好讓他爬上她的後背,她的胸前抱着么兒,一手還要托着背上的大兒,一條不算長的道路倒是走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