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她這句話,他還有什麽不放心呢,橫豎她便是內心裏其實是不樂意的,而今也是由不得她,開年婚嫁在即,等嫁了人,心就踏實了,偌大的侯府也有了穩固的保障。
顧之衡往外走,身影消失在屏風後。顧念頤望着屏風上的花鳥出神,她從前不明白世上因何有許多身不由己之事,直到切身聯繫到自己身上,才發覺出當中的滋味。唯有慶幸疏遠須清和是自己先前便作好的決定,是自己作出的決定,她可以安慰自己,她並不是被逼迫的。
須清和、須清和……往後是再碰不得的名字,連睡夢裏也不能提及分毫,所謂的春閨夢裏人,他於她便是吧。
還有娘親,思及此顧念頤忽而心酸,以手罩面,眼角流出溫熱的透明液體,怎麽也止不住。她從小就不愛哭,因為知道為別的都不值得,父兄不在乎她,哭了沒人看也沒意思。
只是故去的娘親,她身上原來有這樣一段波折,如果女兒是娘的小棉襖,那麽顧念頤當仁不讓。她不曾見過娘一面,對娘的愛卻不會比天底下任何與父母朝夕相對的人少,反而是長久的不得見,讓她在娘身上加諸了更多美好的特質。哪怕這樣為世人所不齒的事發生在娘身上,顧念頤也怪不了她,說來說去,不都是命嗎。
海蘭、喜珠、採菊三個打簾繞屏風一路進來,她們沒收到風聲,自然不曉得發生了何事,不過都是打小兒一起長過來的,姑娘心情不愉她們一眼便瞧出來,且瞧她不單是不愉那麽簡單,沒瞧見衡五爺走時那神色嗎,面色分明冷沉同往日無二致,卻教人無端生出他哪裏變了些的懷疑。
就像今日他抱着姑娘回來,這在海蘭看來簡直猶如晴天下冰雹,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這就是發生了。
喜珠把冰碗放進海蘭手裏,同採菊兩個緘默着退出去了。這屋裏三個大丫頭,終究顧念頤倚重的是海蘭,喜珠過去還有些不甘心,如今也看開了,出了門就和採菊門神一樣守在門首,交由海蘭為姑娘解開心結,和她說說話,或許心情能好些。
海蘭見四下無人,便將盛着西瓜汁水的冰碗在案前放了下來,這種時候,顧念頤必然什麽也不想吃,她脫了鞋盤腿在床頭坐下,緩慢說道:「姑娘和五爺是怎麽了?我瞧着五爺今兒不大對頭,臨走前吩咐我照顧好您,臨到院門口還回身朝裏屋看,也不知在想什麽,氣色都是差的。」
顧念頤同海蘭當真是沒什麽可隱瞞,抱膝靠在床欄上,紈扇硌了腳,順手便拿起有一下、沒一下搧起來,徐徐將今日發生的說了。海蘭驟變的臉色她不去理會,撂下紈扇,翻身鬱郁地躺下了,「今天我什麽也不想吃,晚飯也不消叫我了。」
「不吃怎麽成呢。」海蘭擔憂她,在她肩膀輕輕推了推,她輕舟一樣被推得動了動,卻沒別的反應。海蘭嘆了口氣,便道:「事已至此,不是姑娘您的過錯,我也知道,姑娘心裏已經接受了這事,只是需要時間來消化。倒是六姑娘那兒,往常越是端和的人,咬起人來越是不手軟,太子妃一事在前,父兄一事在後……」
嘴上不能說,她在心底卻是鬆了一口氣,還好顧念頤是嫁給太子,往後的身分只要高於六姑娘,壓得住她,便不信她能翻出什麽水花來。
「太子殿下人好,等閑不招惹他,我瞧着殿下都是個和氣的人。」海蘭潛移默化之下,怕姑娘還有旁的心思,不免為太子說好話,貶一貶須清和,「反觀承淮王殿下,就奴婢所見的幾遭兒,他哪一回不是喜怒無常、乖僻不拘,對外塑造的是溫文儒雅的形貌,可他是嗎?」
她不住碎碎念,卻不知自己起了相反的效用,顧念頤整個腦海里都是須清和,閉上眼睛是他,睜開眼亦是他。他的笑貌、他的嗔怒、他逗弄人時的無辜與得意,每一樁都歷歷在目彷佛昨日,可是昨日已經回不去。也罷,就算了吧,再惦念他是苦了自己。
她其實不惱他的,他那日說出那樣的話,叫她先嫁與太子,他日後再拿主意。約莫是這個意思,她當時心煩氣盛,壓根不想聽他說那些夢囈一般的話,痴人說夢也不過如此了,他開口後她就知道他們真的沒有未來。
時如逝水。
桂花香的季節緩緩過去,秋天更加的短暫,等到了冬日,顧念頤更是窩在小院裏,除卻必要的晨昏定省,她簡直成了個透明人,活活把自己一個未來太子妃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年後春回大地,當普通百姓們尚在混混沌沌之時,宮中太子的婚事已然張羅起來。太子和諸王爺成親與別家不同,出嫁女子只當日在府中置辦酒席宴客便好,其餘一律不必參與。新婦嫁進了皇家,便是皇室中人,一切禮儀自然隨皇族的來,與民間不同。
要進宮的當日,顧念頤天還沒亮就被海蘭一眾從棉被裏挖了出來。
經過一整年,她如今也十四歲了,出落得花骨朵兒一般,削肩細腰,窈窕秀致,身量亦拔長許多,穿着紅衣大袖喜服立在欄杆前不言語,優美的側頰籠在熹微的晨光里,氣質略顯得朦朧憂鬱,活脫脫像是畫中走出的人物。
海蘭在窗口喚她進去上妝,點朱唇、掃蛾眉,成親最是多的繁瑣細節,顧念頤嗯一聲,挽袖復進去。宮裏來了好幾個嬤嬤,據說都是來日近身在東宮伺候的,顧念頤由着丫頭們妝扮,待戴上沉重的鳳冠,珠簾垂下之際,忽然發覺其中一個嬤嬤似乎有些不對勁。
她掖着手立在靠近門首的地方,視線曲折地從銅鏡里看着她,那樣彷佛觀察一般的眼神看得顧念頤很不舒服,她轉頭假作看風景去打量那嬤嬤,卻發現這嬤嬤的神情與另外幾個不無不同,甚至是更為莊重的。是看錯了吧,銅鏡里映出的她自己都是朦朧的,她又怎麽能斷定別人居心不良。
顧念頤恢復成沒什麽生氣的模樣,人偶似的被帶着往外走,沿途鋪了厚厚的紅色氆氌,腳踩在上面丁點聲響也無,宮嬤嬤、丫頭、宮女們跟了一長串,禮樂齊鳴,鑼鼓濤濤,她出嫁是浩浩蕩蕩的排場。
進宮的鳳鸞軟轎停在垂花門外,顧之衡身為嫡親兄長,在眾人的注視下背着顧念頤把她放進花轎里。
轎子裏都是紅通通的一片,漫天漫地的紅。她覺得窒息,拂開蓋頭卻見顧之衡還未出去。他神色不若適才表現的歡喜,一如老太太之人,趁着還有時間叮囑她道:「切記,不要同承淮王有糾葛,哪怕他來找你也不要有反應。」
顧念頤直覺地點頭,突然又搖頭,紅唇輕抿着道:「眼下是這個地步,他不會再找我了。況且,我和他本就……」
事到如今她仍要抵賴,顧之衡從去歲夏日起便留意了承淮王,堂堂一位王爺,他私底下的動作自然逃不過有心人的眼睛,究竟事實如何是嘴唇一閉一張,幾句話便能搪塞過去的嗎。
他壓低了聲音,滿目肅殺道:「我看承淮王非但對你有不軌的想頭,更甚者,他對皇位都是覬覦的。」
頓了頓,顧之衡往外看了看,急忙中道:「若有朝一日他果真來尋你,尋着機會除去他,聽見嗎?唯有你夫君地位穩固,將來你才有機會母儀天下,我們顧家……」
他後面的話在禮樂聲中模糊了,顧念頤面前歸於一片沉寂,那團鋪天蓋地的紅灼得人眼睛酸痛,她忽然很緊張,想從這火紅堂皇的枷鎖掙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