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赫然就是錦衣衛特使,辛大人。
據說錦衣衛從不無故進平民的家門,若進則禍至。
他去而復返又意欲為何?難道是因為清晨那件事,回來找他們父女算帳?
這一想,易楚悚然心驚,拎着鯽魚的手抖得幾乎攥不住綁着魚的草繩。
她本能地想撒腿就跑,轉念想起妹妹還留在家裏,她深吸口氣,強自鎮定下來,邁着步子迎上前去。
辛大人翻身下馬,掃一眼四周偷偷窺視着這邊的百姓,淡淡地問着易楚,「醫館裏可有四物丸?」
易楚腦中已是完全空白,習慣性地開口回答,「有。」
辛大人伸手示意另一人留待門外,自己則是舉步踏進醫館。
易楚咬了咬牙,跟在他身後進去,卻見醫館裏沒有人,易齊不知去了哪裏,唯有葯香夾雜着艾草的淡淡清香,悄悄沁入易楚鼻端。
聞着這股熟悉的氣味,再想起父親清早說過的話,她漸漸平靜下來,先將手中的魚菜放在一旁,仔細凈過手才走進櫃枱,將後頭那片偌大葯櫃的其中一個抽屜打開,取出一個瓷瓶,輕輕放在枱面上。
辛大人盯着瓷瓶卻不打開,手指無意識地敲打着檯面。
檯面由黑檀木所制,烏漆漆的黑襯得他的手越發的白,而且他的掌心指腹連半點繭子都沒有,看起來幾乎和這個白瓷藥瓶一樣光滑細緻,根本不像習武之人的手,真不知他的氣勢為何那麽嚇人。
易楚胡亂想着,耳邊冷不防傳來「砰」的一聲,卻是辛大人拿起瓷瓶敲在枱面上,嚇得她打了個哆嗦。
她不解地抬頭,對上銀色面具後的目光。
他的眼眸黑亮深沉,瞧不透裏面有什麽情緒,可是易楚卻明顯感覺到有絲絲涼意從他周身散發出來,連帶着屋裏的溫度也似是降了幾分。
辛大人上前一步,雖然兩人之間隔着櫃枱,卻是相距極近,近到他鼻端呼出的氣息能撲到她臉上,涼涼的,沒有半點熱度。
「你爹應該替趙七公子把過脈,他怎麽樣?」
趙七公子?想來是指那個包裹在藍布里的嬰孩了。
易楚側頭避開那令人心悸的氣息,低聲道:「受過重擊,心脈被損,怕是活不長久。」
辛大人眸色平靜,不見絲毫波瀾,再問:「不長久是多久?」
易楚按照易庭先的說法回答,「若是精心調養,或者四五年,倘若任之不管,或許連這個月都活不過。」
辛大人哂笑,「趙鏡想讓孫子死個痛快,偏不能如他的意,本官要讓他親眼看着孫子痛不欲生地活着。」
沒想到竟是趙大人重傷了自己的孫子!
易楚聞言不禁心下大驚,隨即想起以前聽過的傳言,都說錦衣衛的詔獄堪比人間地獄,現下又聽到此話,忍不住插嘴道:「趙七公子不過一歲多,只是個孩子……」
「配些對症的葯,若有效,前罪便一筆勾銷;若沒效,兩罪並罰。」辛大人冷冷地打斷她的話,再不給她開口的機會,逕自舉步便往外走。
待走到門口,他腳步稍停,往櫃枱扔出二個十兩銀錠,道:「這是藥費,明日此時,本官親自來取這兩樣葯。」
銀錠從櫃枱滾落在石板地上,差點打到易楚的腳,她連忙挪步避開,再抬頭卻只見門前兩人已縱身上馬,揮動韁繩策馬奔去,全然不顧街旁路人。
易楚頹然坐在腳邊的方凳上,看着台上那瓶四物丸發獃。
隨着年歲漸長,在耳濡目染之下,她對父親的醫術也多少有些了解,父親不是沒診過心脈受損的病人,可那些都是成年人,而且治療的效果並不好,只能苟延殘喘多活幾年罷了,趙七公子那麽小,有些葯根本不能用,用了便是死。
這下糟了,她竟又給父親惹上麻煩。
她心裏亂糟糟的,匆匆將菜籃子拎到灶間,又去書房尋了幾本醫書慢慢翻找,想看看前人有沒有留下類似的方子。
【第二章前塵舊事】
易楚正看得入神,忽聽門外有細碎的腳步聲響,接着是興高采烈的喊聲,「姊,你看!」
是易齊回來了,也不知她方才跑哪裏去,一進醫館就掩上大門,解開手裏緊攥着的小布包,獻寶似的抖開包裹之物,頓時屋裏霞光燦爛,像是有西天雲彩傾瀉下來。
易楚見了,不禁倒吸口氣,竟是一塊如桃花般嬌艷的海天霞色絹紗。
「怎麽樣?漂亮吧!」易齊得意地拂過絹紗,「我想做一條十二幅的湘裙,綴上荷葉邊,裏面襯上白紗,等十五廟會那天穿上,肯定好看。」
易楚曾在綢緞鋪里見過這種紗,單是一匹就要價百兩銀子,面前這塊只怕也要三四十兩銀子。
父親辛苦一年所得不過十數兩,除去吃穿用度,能有八兩銀子的進項已是不錯,易齊絕沒有閑錢買這樣昂貴的一塊布。
易楚蹙眉問道:「這從哪裏來的?」
易齊答得輕巧,「胡二給的。」
易楚本就心情煩悶,聽聞此話,頓時沉了臉,怒道:「叫你看家你不看,就只知道出去亂跑,胡二那種人的東西你也敢要,他打什麽主意,你心裏不清楚嗎?避開他都來不及了,你竟還收下他的東西。」
「白給的東西為什麽不要?」一連串的指責讓易齊也動了氣,她一邊疊着布料,一邊回嘴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我告訴你吧,榮盛也不是什麽好人。」
易楚喝斥道:「好端端的扯進榮盛哥干什麽?」
易齊冷笑,「你們兩人的事誰不知道?前陣子榮大嬸都托老顧媽來過了,少在那裏揣着明白裝糊塗。」
易楚氣得臉色漲紅,不願再與她爭吵,遂起身整了整衣裙,道:「我有事要出去,你好好待在家裏。」
無怪乎易楚生氣,實在是易齊太過頭了。
胡二是杏花衚衕胡屠戶的二兒子,模樣長得兇狠,他那臭脾氣就像爆竹一般,一點火就爆,如今都二十好幾了還不曾成家,每天在街口堵着小姑娘說些渾話,仗着家裏有幾個錢就送點首飾衣料來勾搭貌美的年輕女子,但凡明事理的女子,一看見他都會遠遠地避開,更遑論收他的東西?易齊本就生得一副會惹事端的花容月貌,竟還不懂得避諱。
至於榮盛,易庭先確實有這個心思讓他跟大女兒結親。
易家世代行醫,到了易楚這一輩卻沒有男丁,易庭先不願祖宗的醫術斷送在自己手裏,起先是想招個女婿支應門戶,只是尋常人家的男兒哪會願意入贅,至於那些資質跟品行不好的,他也不想要。
榮盛好歹跟着他學了好幾年,腦子算是聰明,性情也忠厚,最重要的是榮家有三個兒子,榮盛是幼子,榮家雖不同意入贅,但答應以後榮盛與易楚若得兩個兒子,可讓幼子隨易姓。
於是易庭先便有些心動,只是考慮到易楚年紀尚小,今年十月才及笄,在他看來,女子約在十七八歲成親最好,因此並沒有急着說定親事,只是榮易兩家彼此心照不宣。
易楚對此並無異議,婚姻嫁娶向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沒有兒女置喙的餘地,而且街坊其他女孩也都是盲婚盲嫁,她能嫁到相距不遠的榮家還算幸運。
只是這椿親事還未過明面,卻被易齊這麽毫不掩飾地說出來,還用那種鄙夷的不屑語氣,倘若被路過的人聽到,人家會怎麽想?
「易家姊妹私下在家裏談論男人」,這話要是傳出去,姊妹兩人的名聲全都毀了。
她悶悶不樂地走在烈日下,心情就像路旁樹梢的枝葉一般,沒精打采地提不起勁。
她倒不是為了躲妹妹才出門,而是要去買龍骨。
方才看到醫書上寫着,治療心疾需用龍骨,而龍骨又以色灰、片整、質地勻稱者為佳,濟世堂雖然有,但都是散碎的,藥性不如成片的好。
辛大人說了,若配製出來的藥丸不起效,不但要受罰,還會被追究藏匿逃犯之罪。
一想到他冷厲的眼神,易楚哪敢不盡心。
好不容易買到龍骨,已是正午時分,便轉回程。
到了醫館門口,透過大門望去,她看到易齊正伏在醫館的黑木枱面上描描畫畫,神情認真而專註。
聽到有人進來,易齊抬起頭,甜甜地招呼道:「回來了,姊。」
易楚「嗯」一聲,輕輕將龍骨放下,往灶間走。
易齊跟過來,扯着易楚的胳膊賠不是,「姊,是我不好,腦子發昏說錯了話,你別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