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可瞧見她歡喜,那氣惱便似發酵的麵糰,軟綿綿地盡數化成了柔情蜜意。
辛大人咬牙答應,「老太太盛情,晚輩不敢推卻,明兒一定來。」
衛氏慈祥地笑,「那就好,那就好,嬸子等着。」
辛大人走後,易楚沏了茶來,讓衛氏坐到正位,重新跪在地上規規矩矩地行了個大禮。又起身給衛珂行禮。
衛氏跟易郎中說起往事,「你爹走時還不知道有了孩子,我也沒想到都這般年紀了……也是觀音菩薩保佑,不教衛家斷了后……這些年虧得族裏照顧,我們母子才能活下來,只是族裏也不寬裕,不能老是拖累族人。
「正月初一給族長拜年時,聽族長說京里有人打聽阿珂他爹,我挺納悶,我爹娘早就沒了,阿琇也沒了,誰還能打聽我們,別是族長聽岔了。哪知過了二月二沒幾天,族長就帶着杜公子來了,說是你托他打聽的,要帶我們娘倆上京。頭先我沒信,覺着這十幾年沒通個音信,怎麼突然就找上門了。杜公子就畫了張像,一張是你的,一張是阿楚的,你跟以前沒怎麼變化,阿楚活生生就是阿琇的模樣……我尋思着,我跟阿珂一貧如洗,也沒什麼給人騙的,索性就跟杜公子上京。
「一路上都是大勇頭前里安排,吃的住的樣樣妥當,到了天津衛碼頭,杜公子駕着馬車又接着我們回京都。我這把老骨頭總算重回故里,又能喝到京都的水了……我跟阿珂先在你這暫住兩日,回頭賃間屋子,我們就搬過去。娘還能動彈,能養活自己,阿珂也有把子力氣,又識幾個字,也能掙口吃的……借你的地兒做頓飯,答謝杜公子……」
易郎中急急俯身行禮,「娘千萬不可如此說,既然來了自然就住在家裏,沒有出去另住的理兒……都是小婿不孝,辜負阿琇的囑託,應該早點將娘與珂弟接來才是……當年岳父大人對我頗多照拂,又將阿琇許配於我,我曾答應阿琇,將娘視同自己的親娘,伺候娘頤養天年……西廂房已經收拾出來了,稍後我與珂弟搬過去,娘就住在正房裏。」
衛氏堅定地推拒,「自古哪有丈母娘住在女婿家裏的,娘住在這裏已是不該,倘或再住了正房,豈不被人指着鼻子罵。再說,你是一家之主,是家裏的頂樑柱,你不住正房誰能住?」
易郎中見衛氏堅持,再不敢違背,只得應了。他仍住在正房,卻吩咐易楚儘快將原來書房旁邊的西耳房收拾出來,讓衛珂居住,又讓易楚尋被褥出來晾曬,去去潮氣。
易楚少不得一一應着。
正說著話,突然院門口傳來嘹亮的喊聲,「是易先生的府邸嗎?」
「是,」易郎中整整衣衫迎出去。
有個小廝打扮的人拎着兩隻食盒走進來,「杜公子吩咐的席面,四葷兩素,一盤花捲一盤包子都在這裏了,先生找盤子換過來吧。」
聞到飯菜的香味,易楚肚子緊跟着叫了起來,這才醒悟原來中午還不曾吃飯。
辛大人倒是細心,還能猜出他們無心做飯,特地叫了席面。
易郎中也深有感觸,有心不想受他的恩惠,可又不得不受。
就像他千里迢迢將衛氏送到京都,就像這八珍樓的席面。樣樣做在他心坎里,讓他想推辭也無從推。
易郎中無奈地掏出荷包問:「共多少銀子?」
「杜公子已經結過了,老太太慢用,先生慢用,公子小姐慢用。」小廝笑着跟屋裏所有人都打過招呼,才拎着空食盒步履輕鬆地離開。
衛氏看着滿桌子的菜,笑着嘆氣,「庭先有這樣一位弟子,你岳父要是泉下有知,肯定也會羨慕。」
「弟子?」易郎中疑惑地重複。
「杜公子說他仰慕你的人品與才學,曾跟你學下棋,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情。依娘看,杜公子並非頑劣愚鈍之人,他要是想學,你就多教教他。」
易郎中暗暗錯了錯牙。
他與辛大人對弈十數次,出去三五次平局外,其餘都是敗績從無勝過。
他竟然還說跟自己學棋?
可當著衛氏跟妻弟的面又無從解釋。
易郎中覺得自己就像矇著雙眼的毛驢,被辛大人一步步地牽着,按着他劃定的路線走。
第二天,剛到辰正時分,辛大人就興沖沖地如約而至,帶了條兩斤左右的活鯉魚和半條豬肋骨,恭敬地對衛氏道:「以前在先生家用飯,很喜歡吃阿楚姑娘做的魚湯……上次去常州,吃過一道糟扣肉,老太太幫我做這個吧?還有酒釀排骨,味道也極好。」
哪有請客吃飯,客人在主家點菜的理兒?
可辛大人這樣做了,衛氏卻非常喜歡,覺得辛大人實在不見外,便笑着對易郎中說:「這會沒有病人,不如關了門,你跟杜公子下兩盤棋?阿珂在旁邊也跟着學學。」
易郎中心頭頓時湧起深深的無力感……
擱在前兩個月,看着父親震怒到抓茶盅打人的情形,易楚是再想不到父親還會有跟辛大人一同下棋的一天。
也絕想不到,自己還能再為辛大人親手做羹湯。
可今天,辛大人不但堂堂正正地來吃飯,還被外祖母奉為座上賓。
易楚開始覺得,即便有再大困難,辛大人也會逐一解決吧。
就像他寫給她的字條,簡簡單單的兩個字,「等我」,他並不要求她做什麼,只讓她等。
等着他上門求親,等着他親自迎娶……
想起將來,易楚感覺重新充滿了希望,手下也越發利落,用刀背「啪」一聲,先將鯉魚敲暈,然後刮鱗,剪掉魚鰭,再就是剖腸開肚。
衛氏看着她熟練的動作知道是做慣了的,不禁又想起自己的女兒衛琇。她生下衛琇后好幾年再沒有過身孕。衛秀才把這個唯一的女兒當成手中寶,親自教養她讀書寫字下棋畫畫。
衛琇聰明,琴棋書畫什麼的學得快,可對針黹女紅卻毫無興趣,廚房也難得進幾次。
後來有一天,衛琇突然纏着她要學針線,又在廚房圍着她身邊轉。她開頭不了解,慢慢才看出來,自家閨女看上了經常與她爹商討制藝時文的易庭先。
易庭先母親早逝,只跟父親相依為命,身上的長衫袖口處綴了兩塊補丁,補丁的針腳粗大歪斜。
衛琇是看着心疼了。
衛琇對易庭先這個女婿是很滿意的,衛琇過世十幾年了,他一直沒有另娶,獨自拉扯着阿楚過日子,還將阿楚教導得這麼好。
如果衛琇泉下有知,定然也會感覺欣慰。
因見易楚已將鯉魚處理好,正要鹽漬一下,衛氏找了個斧頭,準備剁排骨。突然一雙大手接過她手裏的斧頭,「老太太且等會,這力氣活我來。是我疏忽了,下次該把骨頭剁好才帶來。」
竟然是辛大人不知何時進了廚房。
易楚暗地裏錯了錯牙,這次的飯還沒吃,就想到下次,還有下次嗎?
辛大人是客,衛氏怎可能讓他動手,急着去奪斧頭,「這本就是女人幹得活兒,男子哪好進廚房?讓嬸子來,看髒了衣服。」
正拉扯的工夫,辛大人已將骨頭切得齊齊整整,個頭大小也差不多。
辛大人笑道:「我口味偏甜,老太太受累多放點糖。」
衛氏忙不迭地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