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上卷・第二十章(1)
范丹妮坐在床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她兩眼獃滯地凝視着林虹腳上穿的那雙白涼鞋,濃煙一口口噴出來,在房間裏瀰漫繚繞着,畫出她思緒的茫然和繚亂。林虹坐在她對面的摺疊床上,隔着一米多的近距離靜靜地望着她,好像在等待她醒來一般。“你睡吧。”過了很久,范丹妮說道。“我等你一塊兒睡。”林虹禮貌地笑了笑。外間屋早已熄了燈,沒有一點聲響,范書鴻、范丹林可能已經入睡。門廳里,保姆大概早已睡著了。只有裏間屋還亮着燈。吳鳳珠疲勞過度地癱在床上,響着輕微的鼾聲。她們倆卻這樣坐着。一個在抽煙,一個在看着對方抽煙。夜是安靜的,甚至能聽見香煙燃燒時發出的聲音。安靜總要孕育着什麼。林虹看着范丹妮,感到她內心正積聚着某種衝突。她的煙一口口抽得越來越長,越來越狠,已經被熏黃半截的纖細手指在神經質地顫抖。顫抖逐漸牽動她的嘴唇,她的面部肌肉在那裏發生同步的顫動。她的目光越來越凝固,透着一絲兇狠。濃煙嗆得林虹輕輕咳了兩聲。范丹妮微微抬起了頭:“你抽嗎?學會抽煙,就到哪兒都不怕煙了。”她把床上的煙盒伸手遞了過來。林虹搖搖頭。范丹妮的手還沒放下來,自己卻被煙嗆得咳嗽起來,她用手背擋住嘴,咳得彎下腰,眼淚都迸了出來。“別抽了。”林虹勸道。“不要緊。”范丹妮又咳了一陣,緩過氣來。她朝後抖了一下頭髮,緊接着又一陣抑制不住的咳嗽引起她整個身體的劇烈震蕩。從聲音中能聽出她身體的單薄幹瘦。“別抽了吧,這樣對身體不好。”林虹又說。“不好就不好,要那麼好乾什麼?”“身體總是你自己的。”“我早就身體不好了,想好也好不了啦。”范丹妮一下激動起來。“小心煙,別燒着裙子。”林虹用手指點着。范丹妮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米黃色鑲邊的連衣裙,頓時激怒起來。就是這條裙子,過去胡正強說他最喜歡,今天卻遭到他那樣冷蔑的目光。想到那目光,一種備受凌辱的悲憤呼地湧上來。她顫抖着摁滅煙頭,站起來,雙手抓住裙子的下擺,一咬牙,哧喇一聲把裙子撕裂開來。林虹驚愕地望着她。她並不知道範丹妮今天晚上遇到了什麼事,但憑着女人的直覺,她能感到范丹妮這種歇斯底里發作中所包含的屈辱。范丹妮再次抓住裙子下擺,要撕第二下,雖然用了很大力氣,卻沒能撕動。積聚的情緒經過一次發泄,已降落了一些。她坐下來,又點着一支煙。她一動不動抽完這支煙,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對林虹說:“咱們睡吧。”“好。”林虹準備起身鋪床。范丹妮卻坐在那兒不動,目光又恍惚起來,手在床上摸索着拿起煙盒。“不睡嗎?”林虹問。范丹妮目光獃滯,過了一會兒,把煙慢慢叼到嘴裏,拿出火柴要划,手又停在那兒不動了。她抬眼瞧了瞧林虹:“我今晚是不是有點歇斯底里?”林虹笑了笑。“我今晚見到了我的丈夫——就是你剛才見到的孟立才。因為我不愛他了,所以他來懲罰了我。”范丹妮發出自嘲的冷笑,“在這之前,還見到了我的……”她略停頓了一下,“見到了我的情人——就這樣說吧。因為他不愛我了,所以他也懲罰了我。”說到最後這句話,她有點咬牙切齒。林虹沉默了一會兒,察看着范丹妮的表情:“他結婚了嗎?”“他已經有兩個孩子了,有個很完整的家庭。”沉默。這種沉默中包含着為范丹妮處境所感到的難堪。“他是導演,叫胡正強。你看過他拍的電影吧?”林虹搖了搖頭,她在縣裏,看電影並不多。“你願意聽聽我的身世嗎?我的身世簡直可以寫一部小說。你困嗎?”林虹看着范丹妮,又搖了搖頭。范丹妮點着了煙。(她說什麼呢?香煙在手指間燃燒,煙霧裊裊升起,瀰漫開,和空氣中已經浮動的煙氣混淆繚繞在一起。盯住它,目光矇矓再矇矓,煙氣逐漸模糊,搖曳晃動起來,在燈光中幻變出一個撲朔迷離的世界,一個自己以往的天地……)哼,(這是她自己能聽見的無聲的冷笑,用以對自己的話預先解嘲。)我其實就寫了一部自傳體小說,剛寫完不久。題目叫做“我的愛情交響曲”。(愛情這個詞怎麼這樣肉麻?寫的時候沒覺着,現在說它,怎麼這樣別嘴,這麼恥於出口?)這個題目俗氣嗎?我還沒想到更好的題目。還想了一個題目,叫“大海中沒有我的停泊點”。這也不好吧?“港灣在哪兒”這個題目呢?先不說題目了。小說是根據我的經歷寫的。共分四章,也就是我生活的四個樂章。(又一聲自嘲的冷笑,這次略有一些聲音。)這就是我的命運交響曲吧。第一樂章,“青春的理想是玫瑰色的”。(怎麼也有些拗嘴?眼前閃過一片淡淡的玫瑰色,她站在中學的操場上,看着西山上空展現的玫瑰色晚霞,山色如黛。這幅玫瑰色的畫面是黯淡的,景象也是模糊的。稍一凝視它,它便消逝了,眼前迅速閃動出其他色彩的模糊畫面,只感到嘴角留有一絲冷蔑。自己早已變得冷酷。看到自己寫下這種矯情的題目,就噁心,肉麻,臉紅,生理上反感。)一個人總特別喜歡某一種顏色,我發現,有的人一生喜歡一種顏色,有的人一個時期喜歡一種顏色。一個人某個時期喜歡的那種顏色,基本上是他這個時期生活樂章的主色調。一個人一輩子喜歡的顏色,一種,或有一個序列就構成了他一生交響樂的色調,起伏跌宕。我說的有道理吧?你喜歡什麼顏色,林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