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上卷・第十九章(3)
“以後來客人拿箱子裏的煙,知道不?”
張海花接着訓兒子。
兩個孩子依然疑惑不解瞪大眼睛看着母親。
張海花打開“上海”
牌香煙的錫箔紙,把剛才抽出的那支煙又插回去,數了數,然後把煙往茶几上一放,搡到丈夫面前:“你明天不是外出開會?把這好煙帶上。
人要爭個體面。
裏面還有十二支。
不要都抽了,啊?留下五支。
早晚還是你的。
不夠抽了,這煙——”
她把那盒從兒子手裏奪下的那盒“五台山”
也撂到茶几上,“你也帶上。
不在場面上了,就抽這賤的,隨你抽多少。
哼,跟着我,什麼時候少過你喝的,短過你抽的。
不知個好賴”
張海花轉眼看見兩個兒子還都直愣着眼,又訓斥道:“瞪眼看什麼?不認得你媽了?去,把涼水裏冰的西瓜拿來”
一說吃西瓜,兩個兒子雀躍了,歡呼着跑出去。
家裏難得吃西瓜。
西瓜水淋淋地抱來了,抹布擦乾了,在矮腿方桌上切開了,是個四斤的紅沙瓤小早花西瓜。
張海花坐在小板凳上邊切邊把一塊塊切好的瓜分配着放到大勇、小勇和丈夫面前:“這幾塊是你的,啊?大勇;這幾塊是你的,小勇;這幾塊是你爸爸的。
瓜甜嗎?”
“甜。
可甜了,媽”
兄弟倆稀里呼嚕大口吃着。
張海花看著兒子吃,看着丈夫吃,眼裏露出滿足。
“媽,你怎麼不吃?”
大勇問道。
“媽這兩天肚子不好,不想吃”
張海花溫和地笑了笑。
瓜太小了點。
做丈夫的也發現了:“海花,你怎麼不吃?”
他把自己面前的瓜拿了兩塊放到妻子面前。
“媽,你吃吧。
你不吃,我們也不吃”
兩個兒子也把自己的瓜送到母親面前。
“我真的不想吃”
張海花笑了笑,把瓜都推了回去,同時藉著笑,把湧上來的幾滴幸福、滿足但又含着一絲辛酸的眼淚壓抑了回去。
她千辛萬苦為的就是這個家。
現在半夜了,她躺在床上還在為這個家轉心思。
天熱不好睡,外面門廳里響動,更不好睡。
“你聽隔壁家在門廳里叮叮哐哐鬧啥呢?”
她用胳膊肘捅了捅躺在旁邊的丈夫。
“他們家來了客人,睡不下,搭個床唄”
“客人是哪兒的,幹什麼的?”
“不知道。
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人長得不賴”
“來住多長時間?”
“我哪兒知道?”
“兩家走一個水表,這水費算不算客人的?”
“人家范老什麼時候和咱們計較過這個?噯,你讓不讓人睡了?”
“我跟你說幾句話”
“那我可要點火抽煙了”
“行,你抽吧”
張海花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轉着腦筋,“那姑娘肯定是范丹林對象了?”
“我看那勁兒不像是”
“你那二五眼能看出什麼?這下他們家兩間房就更擠不下了,要人摞人了”
“那咱們搬不搬?”
“就東三樓那一間半?門兒也沒有”
“范老他們家……”
“你又來可憐他們,誰來可憐咱們。
我沒這麼傻。
這節骨眼上我不能讓”
煙頭在黑暗中一紅一暗,那是丈夫沉默不語時的心理節奏。
“噯,我告你,我想了個全面的計策,”
沒過一會兒,張海花又熱切地用胳膊肘使勁捅着丈夫的肋骨,“一定能把兩室一廳搞到手”
“我聽着呢”
“就是要在范老身上下功夫”
“下什麼功夫?”
“想辦法逼着他們去鬧——為房子”
“逼着他們去鬧?”
“現在不都在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嗎?他們鬧比咱們鬧管用”
“怎麼逼?”
“我有的是辦法,你到時候看吧”
“可別幹缺德事。
再說,當官的才不怕一兩個知識分子哪,他們牛着呢”
“牛?到時候,要是外國人來范老家作客呢?他們當領導的考慮不考慮國際影響?”
“外國人,哪兒來的外國人?”
“你知道個屁。
什麼事都在我心裏裝着呢。
外國人一來,我再讓中國的記者也跟着一來,你說他當官的怕不怕丟烏紗帽?你們怎麼落實的政策,嗯?”
“你哪兒弄記者去?”
“我就有辦法,調個記者有什麼難?你老娘有的是法兒。
到時候讓你看場群英會。
哼,這下你們單位的頭兒總得給范老解決問題了吧?”
“解決問題,就是讓咱們往外搬嘛”
“到時候咱們就來個堅決不搬。
除非給我兩室一廳——你們所現在前三門不是還有兩套兩室一廳嗎?下手晚了就飛啦”
外面門廳里還響着搬動桌椅的聲音,王滿成略欠起身用煙頭照了照放在床頭的手錶:“十二點多了,范老他們……好,好,你別張嘴了,我不可憐他們,行了吧?……把咱家的行軍床借他們吧?別讓他們折騰着搭床了”
“不借,讓他們搭吧”
“這麼搭他們麻煩,咱們也不得安寧,何必呢?”
“我不怕吵,越吵越好,亂得他們沒法兒活了,他們才去鬧呢”
“范老是鬧的人嗎?”
“狗急還跳牆呢”
“你是不是捨不得借給他們?不行,作半價賣給他們得了,反正行軍床咱們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