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上卷・第一章(1)
火車甩下了廣袤的華北平原,果斷地馳上了永定河鐵橋。蘆溝橋在夏日黃昏中,背襯着黯然的灰藍天空緩緩向後移動。古老的建築身處現代,總默默透露着這種蒼涼的孤寂感。一個個石欄柱上蹲伏的石獅鍍着黃昏之光。一孔孔拱形石券洞下,古老的河床里,夏水蒼蒼莽莽,沙灘草色青青。離北京城還有十五公里。一種就要進入全國政治文化中心的興奮照例像每次回北京一樣又湧上來。他眯起眼凝視着車窗外已漸漸遠去的蘆溝橋,凝視着西北天際隱約浮現出的起伏山脈,眼前一片蒼茫混沌。正是這崇山峻岭的太行山、燕山把北方的蒙古高原、松遼平原與華北大平原分割開了。三四千年前,或許更早吧,人們為著通商交往,從華北大平原沿着太行山東麓一線高地北上(他眼前隱約浮現着幾千年前的跋涉:馬隊,馬隊,馱着貨物的看不到頭的馬隊……),在一個古渡口越過太行山上東流下來的永定河,進入西北東三面環山的北京小平原,然後在一個分歧點路分三岔。西北一路出南口穿越燕山直上蒙古高原(馬隊,馬隊,馱着貨物的馬隊……);東北一路出古北口穿越燕山徑奔松遼大平原(馬隊,馬隊,馱着貨物的馬隊……);正東一路,沿燕山南麓直赴海濱,然後北上出今山海關去遼河平原(馬隊,馬隊,馱着貨物的馬隊……)。而從蒙古高原、松遼平原來華北平原,則逆行同樣路線。三路在分歧點匯合,越永定河古渡口南下(馬隊,馬隊,馱着貨物的馬隊……)。這個偉大的古渡口就是現在蘆溝橋所在地。這個更偉大的南北交通樞紐的分歧點,上面出現了最初的居民點(一個年邁的父親領着年少的兒子,牽着兩匹馱着行李的老馬,疲憊之極。父親嘆口氣站住了:咱們在這兒落腳吧。幾天後,永定河旁出現了第一間小土房……)。而在最初居民點的迅速發展中,誕生了一座城市。那便是燕國的中心:薊城。隨後,在歷史的演變中,它先後成為秦朝廣陽郡治所,隋朝涿郡,唐朝幽州,遼代陪都南京,金代的中都,最後到元朝,它終於崛起為全國性的政治中心:元大都。從此,它以其必然的力量取代了長安、洛陽、汴梁等歷史名城,奪佔了中國最中心的位置。明朝開始稱北京。是歷史指定了它的地位。多民族相互通商往來,相互衝突戰爭,相互交融混合的歷史最終造成了北京這個獨一無二的中心。中心便是重心,是平衡點,是交匯點。南國水鄉的富饒婉麗,北方草原的粗獷豪放,西部大漠的蒼涼凄越,東部沿海的熱情繁華,都各有特色,別張一面,但惟有它們的集中交匯點——北京,才能整個渾然地代表中華民族的個性和文化。在中國,有哪個城市,哪個地方,能像北京這樣把戈壁灘如雲馬隊的剽悍與蘇杭絲綢魚米之鄉的熱情,最悠古的文明與最現代的氣氛都凝縮於一身呢?幾千年的文明史,一百多年的近代史,近在眼前的現代史,敏感的當代史,都正在這個京都中冶鍊着。他即將踏入京都……火車徐徐駛進像個巨大音箱一樣嗡嗡共鳴的北京站站台。李向南提着旅行袋一下火車,目光就驚怔地一閃。攢動的人頭中跳躍過一個熟悉的面孔。“小莉。”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顧小莉正在人群中擠着穿行,東張西望地找人,此時一下轉過頭,愣了。她眼睛中的神情變化很快,層次很多。“小莉,你怎麼來了?”李向南問。想不到剛來北京又碰見這位省委書記的女兒。“不許我來,北京是你的?”小莉微含怨恨地瞪了李向南一眼。小莉的情緒還那麼大,好像幾天前在古陵縣城裏兩個人的衝突剛才發生。“我哪有權力不讓你來?”李向南說。“你是縣委書記唄。”小莉冷冷地諷刺道。李向南笑了:“一個縣委書記在大北京算個什麼芝麻玩意兒?”“算鄉巴佬唄。”小莉說著上下溜了他一眼,止不住露出些許笑意。她很快收斂,照舊冷起臉來。李向南依然是一身皺巴巴的灰的確良襯衫和褲子,依然是褲腿挽到小腿肚,赤腳穿着那雙舊涼鞋,依然是這樣又瘦又高地立在面前。哼,她也不知道看上他哪兒了。就那雙黑炯炯的眼睛?就那張有着鐵青色絡腮鬍茬的黑臉?就是那提着旅行袋筋條凸起關節粗大的鐵腕?就那一米七八的瘦高個兒?就那比自己大十來歲的年齡?就一個爛芝麻縣委書記?李向南風趣地說:“鄉巴佬進北京還能怎麼樣?見了人哈下腰靠邊躲唄。”他上下打量着小莉,“你可是光彩奪目,更漂亮了。”小莉確實比在古陵縣更漂亮了。她穿着件鮮紅的薄呢連衣裙,瀟洒地繫着裙帶,腳上一雙精巧的白皮涼鞋,人顯得更年輕、更挺秀。腰肢很細,胸部精美地隆起,烏黑髮亮的短髮來回甩動。她那生氣勃勃、目光敏銳的瓜子臉,那微黑圓潤、宛如象牙雕就的胳膊,那光潔的脖頸,都閃射着動人的光澤。面對面站着,能感到她所散發的那種被汗水濡濕的、燙熱的、年輕姑娘特有的青春氣息。這氣息夾着發香,更帶有性感和刺激力。“漂亮也是我的,不礙你的事,用不着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