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五年
杜三娘跟着杜二公子坐上回程的馬車。
杜公子望着杜三娘,眼神有點複雜,“四娘突然病了,三妹妹怕是知之甚詳吧?”
杜三娘略有點不自在地移開目光,“四娘求仁得仁,二哥說是也不是?”
杜二公子笑了一笑,道,“三妹妹就不怕四妹得償所願,反被她比了下去?”
杜三娘唇角輕撇,“那也是時也命也!”
話雖如此,杜三娘心裏卻很是不屑地想,就四娘那低賤的生母出身,毫不矜持的作派,還沒成親就敢為了男人把自己弄病的不守規矩,就算真的能強留到那孫郎身邊,也不一定能名正言順,總是一輩子的話柄……她憑什麼比下自己去?
然而杜三娘想到的是,她算了那麼多,最後竟然真的被這個四妹給比到了泥里去!
四年多前,當聽說從長(陽)縣傳來信兒,說是四娘要跟鳳祥軍中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成親!
這位四妹婿要是鳳祥軍的頭腦人物也就罷了,偏還是平安縣人氏,新投奔孫郎沒多久的一個壓根不會武的書生!
這般沒有根基,也不大可能立下戰功的尋常小人物,居然就讓眼高於頂的四妹同意下嫁?
不管旁人信不信,杜三娘是不信的,據她推測,指不定是四妹一片火熱的想要嫁進孫家的盤算落空,卻又毀了名聲,甚至連清白都未必還在,大大折損了身價,這才不得不屈就個沒半分名頭的窮書生的!
就算有孫郎正式書信一封表明願為媒人,而且送來的聘禮豐厚又怎麼樣?
四娘這就相當於想當夫人,卻不得不變成了長隨媳婦一樣。
那時她還嘲笑了四娘好了一陣,聽說四娘生母姨娘甚至還哭了兩天兩夜。
她後來也很快出嫁了,嫁的是本地望族,雖說家世肯定比不上杜家,但好歹也是父輩為官的有底蘊人家。
婚後她生了一子,夫郎對她還好,膝下有兒,在夫家地位算是穩了,就算夫郎又納了兩個通房她略使了幾天小性子也就過去了。
反正男人哪有守着一個女子過的,大家族裏的女子早就習慣了這般。
而四娘那邊的消息傳來,說是四娘生了一個女兒,又跟着男人駐守長平縣,她男人被孫郎任為長平縣令,名頭雖不錯,可惜沒什麼家底,整個家裏只三四個僕人伺候。
這麼兩廂一對比,三娘覺得自己是贏了的。
本以為這種歲月靜好的日子能一直過下去,誰想到時事無常,杜家世代的下屬心生反意,勾結海上賊寇,登岸夜襲,柳縣城被攻了一個措手不及,半夜城破。
城中各家都被燒殺圍攻,杜家倉促之間,只來得及送走婦人幼兒,那些身分不夠的,如姨娘庶女之類的,便都趕不上被護着逃出城。
至於說杜三娘這般的出嫁女,除了她親兄長,也沒人會想得起她來。
而杜三娘的夫家,大難臨頭各自飛,才聽到喊殺聲來,就各房顧着各房,逃命去了。
杜三娘的相公,不是嫡長子,本來就沒多少本事,平時看着對嫡妻挺愛重的,關鍵時候就催着他身邊武勇的長隨背着他逃出了家門,壓根沒想到還有妻子兒女這回事。
所以說危急關頭,才能試得出真人品……
衝著門來的海匪,手拿着長刀幾乎是見人就砍,還有長相清秀的丫環媳婦們落到他們手裏更是被折辱一番再殺死。
眼瞅着賊人的刀都砍到了房門了,杜三娘抱着不滿兩歲的小兒瑟瑟發抖。
幸虧是杜大公子派來的幾個心腹拚死趕了過來,救出了杜三娘和她兒子。
然而就在杜三娘抱著兒子坐上逃生的馬車時,她聽到了噩耗。
她同母同父的親兄長,在巷戰時,被賊寇殺死了!
從柳縣逃亡出來的難民成百上千,一個個面色麻木,蓬頭垢面,彷彿喪家之犬。
因為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海盜來自海上,他們本能地逃向內地深處。
湳水縣湧入了大批的柳縣流民。
這些還是幸運的,有好多無辜百姓,在深夜還來不及逃亡就被破門而入的盜賊滅了全家。
湳水縣的平民百姓對這些流民並不歡迎。
除了有親朋好友的,柳縣流民大部分都沒能在湳水縣境內呆下來。
原來當湳水大亂時,許多流民四散逃生,有一部分就逃向了柳縣。
柳縣雖然富庶,但平民百姓的日子並沒有多好過,而且靠海,糧食產量有限,往年都是從湳水這個糧倉買糧,湳水一亂,糧價登時高漲,平民百姓的日子都不好過,哪裏有餘力去接濟外人,更何況柳縣是杜家的地盤,杜家當家人也不想要這些流民,當時就在各大要塞路口,設置了拒馬關卡,阻止大批流民入境。
那時湳水人就將柳縣人恨上了。
如今風水輪流轉,湳水人也不想接濟柳縣人,因此態度可想而知。
杜家看似龐然大物,然而一朝兵敗,卻成了喪家之犬。
幾個隨從在混戰中也只餘下兩個,還有一個身上帶傷。
“三小娘,如今只能去投奔四小姐……”
杜家是每況愈下,而鳳祥軍卻是如日中天。
坐擁六縣之地,境內物產豐厚,工商發達,平民們安居樂業,甚至還有不少聽說孫家地盤平民有好日子過,舉家帶口地遷移而來的。
杜四娘嫁的夫婿是平安縣令林桐。
雖只是一介落地書生。
但當年是因為被人冒名頂替才失了解元功名,後來又一直被那冒名的人家陷害,才會鬱郁不得志,幾次險死還生。
不過偶然被孫大人救下之後,就時來運轉起來。
林桐不光是寫得一手好文章,更是對時事政局目光獨到,且精通算學,通曉民生,腹內有貨的人自然是被孫大人賞識的,當下便委任他為平安縣令,還給他作了大媒,娶了杜四娘。
據說這幾年平安縣也被治理得繁華髮達。林桐更是被孫大人視為心腹重臣。
假如孫大人將來能封王做侯,林桐也自然能跟着飛黃騰達。
聽說半年前,杜四娘又生了個兒子……
杜三娘摟着懷裏的小兒,滿面苦澀,“那就去平安縣吧……”
這十幾日,什麼苦頭沒吃過,幾次險死還生,捧着半個落了灰的臟雜糧窩窩當成寶一樣啃,碰上颳風下雨,只能緊緊抱着懷裏的小兒,靠抖取暖。
原本結實的馬車在一路顛簸離亂之後,此時只剩下個底座,杜三娘抱著兒子坐在一頭,一名胳膊受傷的隨從坐在另一頭。
趕車的隨從滿面風霜,隊伍里就他還算全乎,只能靠他了。
而拉車的騾子蔫頭搭腦地沒精打彩,困頓之極,彷彿下一刻就要滾倒在地變成一匹死騾。
這樣的一行四人,別說進了平安縣城,就是走在平安縣城外的田野上,都能引來好多好奇打量的目光。
“聽說柳縣遭了海寇了!”
“是呢,前天還見一對父子倆拄着拐,在城門口討飯,說是從柳縣來的,原本也是富裕人家,被海寇一搶,家破人亡了!”
“可見還是咱們這兒好啊!”
“是啊,你看這些人,想必當初也是大戶人家,不然哪來的騾馬呢!”
“真可憐吶!”
杜三娘的頭更低了幾分。
放在數年前,打死她也想不到,自己會變成這般落魄的流民!
進城的時候,四人因沒有平安縣的身份證明,在城門口被好生盤問了一番。
護衛不得已,將自家是縣令夫人的親戚給說了。
守兵一聽自然是十分重視,趕緊派了人去縣衙送信。
沒多久便有縣衙來的幾個人匆匆跑來,一名年輕婦人盯着杜三娘看了好一番,這才驚駭地叫出聲來。
“三小姐!真是三小姐!”
杜三娘一抬頭,倒是馬上認出了這位年輕婦人。
這是杜四娘的丫環,當年她們姐妹一道去長(陽)縣城,跟着的就有這名丫環,翠荷。
“翠荷……”
一路的顛沛流離已經把原先那個心高氣傲的貴女脾氣給磨得沒了影子,幾百里路,身無分文地來投奔從前看不對眼的庶妹,別說杜四娘了,就是杜四娘的丫環,她都得賠上笑臉。
翠荷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見杜三小姐這般給她好臉,再配上如今三小姐的落魄情狀,心情一下子極為複雜,但面上還是揚出了笑容,“哎呀,這位便是小公子吧?長得真……乖巧!”
其實杜三娘兒子長得也是人人誇如仙童來着,但這一路上忍飢受怕的,半路上還病了場,再水靈的小兒也跟小黃葉似的蔫吧了,讓翠荷誇無可誇。
跟着翠荷進了林家。
林家住的宅子離得縣衙不遠,只能算是中等,不過杜三娘這會兒落魄成這樣,只期盼庶妹能給她個遮風擋雨收容她們娘倆的地方就不錯了,哪裏還敢似從前那般地挑三撿四?
“三姐!”
杜四娘得了信就在門口接人,遠遠地瞧見一個穿着粗布衣的農婦模樣的人抱着個瘦巴巴的小兒走了過來。
形容枯槁,神色憔悴,瘦得如同麻竿一樣,一陣風似乎都能吹走似的。
杜四娘當時淚就下來了。
在閨中時爭風鬥氣,等各自出嫁了,長年不見面,這一見就是如此悲痛的場面,再有小心思,也都煙消雲散去了。
“四妹!”
杜三娘聽了這一聲,倒是提着的心定了下,眼淚也刷地下來了。
這一場大劫,不光是她婆家,是整個杜家,整個的柳縣,都遭了大難了啊!
杜三娘母子兩被接進宅內,梳洗換上新衣,杜四娘又給他們準備了熱飯熱菜,雖數量不多,兩菜一湯,對餓了好幾天的人來說,那也是美味得緊。
吃過飯之後,杜四娘陪着坐着,說起柳縣杜家遭難,姐妹二人又哭了一場。
杜四娘聽了杜家還有好些人逃了出去,心裏便想,也是去年姨娘得了急病過世,不然如今被在宅子裏,定是被放棄的,總算是沒有遭了罪……
哭過之後,杜四娘又把自己的兒女叫過來。
讓大姐兒和哥兒見過姨娘。
三歲小女童和只有一歲被抱在懷裏的小男娃都是白白嫩嫩的,雖然穿着不顯富貴,但一看也是精心養着的,很有禮貌,雖然還挺認生,但都糯糯地上前行禮,叫着姨母。
反倒是杜三娘的兒子,因那夜大亂,又一路遇見許多險情,被嚇到了,這會兒看見生人,還是一個勁地往母親懷裏躲,若多叫他兩句就要哭。
杜三娘十分尷尬,杜四娘卻大方地勸慰幾句,倒是慢慢養着就好了,待明日給請個姥姥來給小外甥壓壓驚……
“娘親,我還想去尋懷哥哥玩……”
小女童本來聽說自己來了個同歲的小表弟,還挺好奇新鮮的,結果小表弟根本就不肯跟她說話,小姑娘就沒了興趣,眼睛一轉就向自家親娘提了要求。
“行了,你去吧!”
杜四娘一揮手,小女童歡呼一聲,撒歡着就跑了。
看出杜三娘眼裏的疑問,杜四娘便跟她解釋,“三姐可還記得當年,咱們幾個一起去長(陽)縣參加的抓周之禮,孫家小公子名叫孫懷,如今已是六歲了,現正隨着孫大人在平安縣。懷小公子機靈聰慧,對比他小的孩子也很有耐心,因此才見過幾面,這小丫頭就懷哥哥長,懷哥哥短的。”
杜三娘感慨萬千,“當年咱們還是不懂事的小姑娘,那小公子才不過周歲,如今卻已是這麼大了……”
當年她給杜四娘出的那主意,不說是餿主意吧,也沒安着多少好心。
卻沒想到人的跡遇十分奇妙,四妹妹嫁的也算是不錯了。
雖說宅院不大,但整個後院就她一個女主人,乾乾淨淨的,什麼煩心事也沒有,不然這氣色體態不會這麼好。
住了兩天,杜三娘漸漸緩了過來,神婆姥姥來給她兒子收過魂之後,小娃娃似乎是好了很多,也敢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冒詞兒了。
對上姨母也能小聲地叫上一句。
“什麼?孫大人要見我?”
杜三娘望着來傳信的杜四娘,驚訝不已。
杜四娘笑道,“三姐可別多想,孫大人該是沒有什麼多的想頭,是想了解柳縣的情形罷了。你把趙勝和張材都帶上。”
一個深閨婦人,怕是知道的不多,兩個護衛是杜家派的,應該知曉不少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