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真相
楊雙也就是今天晚上才想通了一件事。
這件事其實他早就應該想通的,只是這段日子以來他一直被別人牽着鼻子走,等開竅的時候,就發現了事情非常有意思。
他把所有和他有關係的人分成了四撥。
他自己是一撥,山本櫻是一撥,趙先覺是一撥,然後章九璇和松島浩是一撥。
除了他自己這一撥之外,其他三撥都是雲霧裏見月亮,不清不楚。但是他們這四撥其實都有一個共同紐帶。
這個紐帶,就是影子和隱藏在日本人內部的江城最高內線。
影子和他們所有人包括自己,都有直接或者間接的關係。他們要麼聲稱自己是影子,要麼說和影子關係密切。
楊雙之所以會處於被動,他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那是因為他不知道影子是誰,也不知道如果影子暴露了會給行動帶來什麼後果。所以他小心謹慎,和一方接觸的時候,就不會和其他人接觸。
這就造成了一個不得不承認的事實,那就是情報的缺失,使他處在了這四撥人當中的下下風位置。
在和所有人都接觸過後,楊雙已經十分肯定他的真實身份其實早就已經暴露。至於怎麼暴露的,什麼時候暴露的,可能比他想像地還要匪夷所思,還要早。而對於他們的身份,楊雙卻只能從他們的片面之詞中不斷地猜測、一直在否定和肯定之間徘徊。
他不可能從裏面得到真實的信息。
這是一個極不公平、極不對等的局面。
如果想要挽回這個局面,不至於坐以待斃的話,楊雙就只能冒險一試。
他假設了一番。
如果讓他們都當著自己的面都互相見上一面,或許會有所發現。
於是在赴約前,楊雙提前一個小時找到了正在值班的松島浩。
他說他睡不着。
松島浩顯然知道楊雙今天晚上有個約會,他一直都在看錶,而且還在話里話外提醒着楊雙時間不早了。
楊雙說,夜路太黑,四馬路那邊就更是伸手不見五指,他一個人害怕。
松島浩看了他半天,最後說道,那行吧,我帶幾個人陪你走一趟。不過相信在江城,沒有人會對你動手的。
兩人相視一笑,然後坐上了憲兵隊的一輛卡車。上車前,楊雙說他要去上個廁所。
然後在松島浩的值班室里,他給趙先覺打了個電話。
他對趙先覺說,我在憲兵隊,我馬上就要去見章九璇了。
趙先覺問這麼晚了,章九璇幹嘛要見你,楊雙說,關於影子的事情,我可能已經暴露了。
趙先覺問他時間地點,楊雙便如實相告。
松島浩在門外摁喇叭,楊雙匆匆地掛了電話,然後上車走了。
在整個處理的過程中,楊雙的假設就是:他的危險處境決定了一件事實,凡是在這個時候主動和他聯繫的,都不是好人。
包括趙先覺,也包括章九璇。
趙先覺說他是影子,如果他真的是,一旦知道有人冒充影子的時候,他會怎麼做?
假如他不是影子,如果他聽到有人知道影子的時候,他又會怎麼做?
答案很簡單。
真影子是不可能會去見一個假影子的。
只有假的影子,才會急匆匆地去找真影子或者是關於真影子的線索。
楊雙在這裏把自己假設延伸了開來。
章九璇約他,一定是關於影子甚至最高內線的事情。假如她是真貨,那她就一定不會告訴趙先覺。在這個前提下,楊雙無疑是給了趙先覺天大的機會。
如果章九璇是真的,楊雙把趙先覺引來,無疑就暴露了章九璇。楊雙也是為了以防萬一自己闖下彌天大禍,所以,他把松島浩拉來了。有憲兵隊在場,趙先覺翻不起浪來。
因為如果楊雙沒猜錯的話,松島浩和章九璇是一條線的,他們見了趙先覺,松島浩一定會竭力維護章九璇。
所以,楊雙的答案呼之欲出。
因為王安柔說過,軍統特務一旦暴露,上線一定是見死不救的,說不定,還要補上一槍。
要說有例外,那也只是少數。影子是個怎樣的人?王安柔的表現很能說明問題。她害怕影子甚於害怕日本人。這個人,一定是冷血異常。
趙先覺的性格很像影子,但他做不出能掩護甚至拯救他楊雙的舉動。尤其是他要從章九璇手裏把楊雙救出險境。
天方夜譚。
趙先覺不來則以,他一旦來了,就不可能是真影子。
那麼問題來了。
趙先覺不是影子,山本櫻也不是影子。
那就只剩下了章九璇。
她會是她嘴裏說的那個最高內線嗎?
楊雙一個人回到了燕子居,然後默默地在腦海里畫上了一個問號。
所有的跡象都表明,章九璇極有可能是隱藏在日本人內部的最高內線。但現在實實在在的,她暴露在了趙先覺的視線中。
以趙先覺的陰鷙性格,他當然不會急於動手。畢竟他只是日本人的走狗,想要指控江城梅機關的機關長,在沒有直接證據的情況下,他趙先覺還不會傻到那種程度。而另一方面,章九璇如果真的是最高內線,接下來她最有可能做的事情,那就是除掉趙先覺。
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以她現在的身份,想要辦成這件事情,易如反掌。最不濟,她還能安排自己撤離。但這是下下策,有了今天晚上,趙先覺一定會死盯章九璇布放,一旦她動了這個念頭,無疑就會給趙先覺抓到把柄,而一旦讓趙先覺嗅到了這個味道,章九璇就自身難保。
那樣的話,楊雙就失去了利用價值。
他想通的還有的就是這件事情,之所以他早就暴露,而依然在日本人和七十六號環伺之間活蹦亂跳,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有人想用他,調出他身後的影子和影子上面的江城內線。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理由。
尤其是趙先覺,明明對他懷着的是一種誅之而後快的想法。
楊雙滿懷心思地上了樓。
月光下,山本櫻坐在床頭,一個人對着窗外的夜空。
“還沒睡呢?”楊雙有些疲憊,頭疼地厲害。他閉着眼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有些僵硬的背,靠在了枕頭上。
山本櫻悠然道:“楊雙,如果我死在你面前,你會不會相信我?”
楊雙睜開眼睛,“好好地,怎麼突然問這個?”
山本櫻回過頭來,“楊雙,你去見過了章九璇?”
“嗯,我跟你說過的。”楊雙看着山本櫻的身影,在月光下拉長,印在自己的臉上。那陰影動了動,然後突然多出了一塊。
那是一支槍。
南部十四年式。
楊雙的配槍。
那把槍指着山本櫻的太陽穴,握着槍的手,來自山本櫻自己。
楊雙嚇了一跳,“你幹什麼?”
山本櫻笑了笑,“章九璇是不是要你除掉我!?”
楊雙腦袋咯噔一下,他記起這個事情來了。在四馬路的橋上,章九璇表明身份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楊雙除掉身邊的山本櫻。
因為山本櫻叫山本百合,來自日本。
他這一路上都在想這幾方莫名其妙的關係,直到回到燕子居之後,他都沒想起來這個看上去本來很重要,後來被繁雜的思緒所淹沒的事情。
就在山本櫻拿着槍指着自己腦袋的那一瞬間,楊雙感覺所有的事情又都不對了。
山本櫻的語音非常凄涼,她一遍一遍地叫着楊雙的名字,她第一次沒有叫楊雙為香川君。她說:“楊雙,你聽好。如果只有我死了,你才能相信我的話,那我現在就死。”
楊雙的手腳有些慌亂。
跟着他同時混亂的思緒一樣,措手不及。
他的內心在說,你去死啊!你死了,我就真的解開了這個我解不開的謎團。
你最好不要騙我,如果你死得不夠果斷,你讓我怎麼相信你?
可是另一個聲音卻說:等一下,其實我們還可以從長計議。
那兩個聲音一直在糾纏,此消彼長、此起彼伏。
山本櫻說:“楊雙,我恨你。”
然後就在楊雙準備伸手奪槍的時候,“砰”一聲,槍響了。
鮮血濺在了楊雙的臉上,熱乎乎的,帶着那美好身體的溫度。
面前的人,就像一截被揮倒的木頭一樣,栽進了楊雙的懷裏。
那槍聲裊裊地回蕩在這二層小樓的房間內,久久地沒能從楊雙的耳邊消散。他張着嘴,想喊卻沒能喊出聲音來,他抱着山本櫻漸漸失去了溫度的身體,撕心裂肺,彷彿整個身體都已經被掏空地一乾二淨。
那個和他同床共枕了幾十天的女人,毫無徵兆地,一槍打在了自己的腦袋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留給楊雙的,只有一張紙條。
“如果我的死,能讓你看得更清楚的話,那我便依了你的意願。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嗎?如果我死了,請你把我埋在東山上去,因為那裏,也同樣埋着我的愛人。你羞辱了我,我本來應該恨你。可你的路還很長,活下去,為了我,為了影子。對你來說,我已經沒有用了,我的死,可以讓你走得更遠……”
楊雙麻木地把紙條塞進了嘴裏,品嘗着帶着血腥味和眼淚的鹹味。
他用唾液混合著那讓他心裂的痛苦,吞進了肚子裏。
第二天一早,憲兵隊和章九璇就來了。
楊雙把山本櫻的屍體收拾地乾乾淨淨。在章九璇面前,他並沒有隱藏山本櫻腰背上即將痊癒的傷口。一隊憲兵守在了樓下,章九璇幫着楊雙給山本櫻換上了一套華貴的和服。
“我真沒想到,你居然做得如此乾脆利落。”章九璇的臉上帶着惋惜,“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始終不太敢信。我以為你至少會有一些交代。”
楊雙的臉上沒有表情,他轉過頭來,“交代什麼?”
章九璇一時語塞,良久才道:“她和你在一起,生活的時間也不算短了。”
楊雙笑了笑,“與豺狼為伍,日日夜夜都提心弔膽。我得感謝你,如果不是你,我還看不清她的本來面目。”
章九璇嘆了一口氣,“逝者已矣,讓她魂歸日本吧!畢竟這是戰爭,她也是個受害者!”
“可以。”
楊雙沒有廢話。
山本櫻的屍體被燒成了灰,大部分的骨灰被裝進了白色的骨灰罐里,它將隨着在中國戰場陣亡的日軍士兵一起,坐着大船漂洋過海,回去到日本。
可那不是山本櫻真正的家。
楊雙只留下了一小塊沒有燒化的骨頭,如果有機會,他會把這塊骨頭送到東山,找到她的愛人,讓他們入土為安。
這一切忙完,已經是一個星期之後了。
軍部來了人,說是按照楊雙的要求,已經從華中戰場上抽調了一部分化學兵骨幹,不日即將抵達江城。他們打算在江城辦六期培訓班,以適應之後即將使用的新式化學武器。
楊雙把他們擋在了門外。
他的託詞是妻子新喪,他沒有心情。軍部惱羞成怒,一紙處分的命令隨即下達。還是章九璇出面斡旋,說是楊雙牽扯到了很嚴重的地下活動,他的妻子也因此喪命,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多生事端為好。
梅機關出面,軍部也沒了脾氣。他這個化學參謀尸位素餐,已經很長時間了。華中戰場膠着不定,如果實在不能勝任的話,那就只能再從本土調一位高材生過來了。
章九璇隨即便給了答覆,可以!
梅機關也正好想把他調進來,只要軍部首肯,檔案隨時交接!
就這樣,楊雙搖身一變。
成了江城梅機關一員。
但只有楊雙自己心裏最清楚,這一切的來龍去脈。
章九璇她還想利用自己。先殺了楊雙身邊唯一一個能夠信任的人,然後再利用他,引出江城的最高內線。
只是山本櫻的死,讓楊雙看穿了一切。他所面對的人,沒有一個是真的。
不僅不是真的,他們還苦心經營,處處設套。他們在自己身上玩了一招真真假假的遊戲,而正是這個遊戲,讓楊雙第一次感覺到,在浩瀚的諜海里,他楊雙,只能算是一片隨波逐流的小舢板。想要抵抗狂風巨浪,他要走的路,還非常長,他要學的東西,遠遠不是一個王安柔能夠完全教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