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都大樓的影星秘聞(4)
衝突避免不了啦。執意反對她演戲的丈夫和她離了婚,一次次精心安排約會她的老闆落了空,連續吹捧了她一個多月的小報,像約好了似的,突然一夜之間翻了臉,說她繡花枕頭一包草,說她鄉下姑娘出洋相,說她是聰明面孔笨肚腸,說她的演技真是蹩腳到了家。怎麼辦,電影演不成了,賴以生存的照相館工作已經辭了,駱秀音從飄飄然的九天雲霧之中,一下子跌入到了十八層地獄。幸運中蘊含著危機,厄運里閃現出希望。她初進上海灘的這段經歷,彷彿就是她一輩子的宿命。她不認命,沒有老闆捧她,她照樣要走上舞台、走上銀幕。她決心一切從頭開始,進業餘劇社學戲,她如饑似渴地學習着和演戲有關的一切知識。報紙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炒作,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女子截然不同的評價,那種前後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終究使人們注意到了她。她被邀在曹禺的名劇《雷雨》中演出,她的演技很快被大眾和專業人士認可,影業公司爭相邀她拍片。隨着她的前夫另擇佳偶,她也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那是一個有名的留學歸來的才子楊城,會演戲,更會編戲,搞創作,而且和當局關係甚為密切,還是她的大同鄉。隨着她在一片“郎才女貌”的讚頌聲里嫁給了才子楊城,她迎來了演藝生涯中的高峰期。她演過貴婦人、交際花、漢姦夫人、反動女性、姘婦、秘密夫人、克夫的寡婦、潑辣女子、〖JP〗風騷女性、壓寨夫人、女強人……不知為什麼,一個個導演都讓美貌的駱秀音扮演那些壞女人、可憐女人,偶爾讓她出演一個堅強的女工角色,影片放出來,連觀眾也不認可。人們說,她的戲路子就是這樣,能演好壞女人,演好被侮辱被損害的角色,就是演不好光明磊落的正面人物。抗戰勝利了,解放戰爭又開始了。**和國民黨兩黨、兩軍交戰的消息由遠而近地傳來,淮海戰役硝煙剛散,百萬雄師直逼長江。就在這歷史的當口上,和當局的關係十分密切的楊城、那個既會演又會編的才子走了。他認定了**一來,不會有他的好日子過,他認定了這是他的末日,他不厭其煩幾次三番、苦口婆心地勸駱秀音和自己一起走,一起跑到海外,憑他們才貌雙全的本事,和他們在上海已經打好的基礎,到海外無論是美國還是香港、新加坡,都能去爭取到新的前程,去過名劇作家和電影皇后的高貴生活,住洋樓別墅,出入坐小轎車,家中有僕人侍候,起碼當個百萬富翁,過享不盡榮華富貴的日子。駱秀音心裏只有演戲,這一陣她正在排一部新戲,在新戲中她扮演了一個從沒演過的角色,她指望在這個角色上自己的戲路子有所突破。聽了丈夫描繪的未來生活的海市蜃樓,她斷然回絕了,她不相信他吹噓的那些話,要真能賺錢,上海也是個自由賺錢的地方,他怎麼沒賺上,他也很勤奮啊,他和當局關係也很好啊。再說她從來沒去過外國,不像他,原來就從國外留學回來,語言、生活習慣都有基礎。楊城說服不了她,她也說服不了丈夫留下來,經歷了多次爭吵,他們終於決裂了,分道揚鑣。丈夫走了,她終究留不住他,再濃烈的愛,都無濟於事。駱秀音為家庭的破裂哭了整整一夜。儘管如此,她對這一次分手給她一輩子造成的那種影響的估計,還是遠遠不足的。解放以後,她心目中的才子楊城,被說成是仇視新中國的反動文人。從新中國誕生直到駱秀音這一次自己參加其中的四清運動,思想改造、三反五反、文藝整風、反右、大鍊鋼鐵、大躍進、人民公社、反右傾機會主義……在永遠沒完沒了的、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中,駱秀音都是提心弔膽地、樹葉子落下來都怕打破頭地參加着。只因她始終自卑着是舊社會大染缸里過來的人,自卑着自己的丈夫楊城這條反動的“尾巴”。她沒有跟着楊城走,當然表明了她的態度,但楊城終歸曾是她的丈夫,她必須得夾着尾巴做人。當然她也有幸福的時候,幸福的時候是她又有了一位傾心的情人,和情人偷偷相好着;幸福的時候是她被允許上過幾次銀幕,在幾部電影中出演過幾個次要的角色。而每一次新片,哪怕她出演的是再次要的角色,她的演技總是會被報紙盛讚,她的表演總是會被觀眾們熱烈地評介着。當然她還有一般人都不曉得的狂喜的時刻。狂喜的時刻到來時總還有些神秘,每一次到來之前華都大樓都會有些隱隱的跡象。會有一輛擦拭得明光鋥亮的車子,窗帘拉得嚴嚴實實地,悄沒聲息地等在華都大樓附近,而她早已接到電話,那年頭幾戶人家能有電話啊,她家中有。掛斷電話,心理上形象上都作好了精心準備的駱秀音下樓以後,會不慌不忙地走近車子。當她走到車門前時,車門會自動打開,她優雅地坐進車子,去到一個她始終不願對人講的地方。由於一輩子生活在上海,由於當了幾十年的名演員,凡是上海灘的高檔場所,可以說沒有她不曾到過的。但是那個地方,去過幾次,回來以後,連茵芸逗她說,引她回憶,她都閉緊了嘴不吐露絲毫,或者乾脆把話題扯了開去。她只說車子開得很快,從來不停;她只說那個地方一眼就看得出很高級,很幽雅,周圍很少見到人,她從未去過。她只說去過那種地方,才知道什麼是天堂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