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他的肩膀,不知能依賴多久的肩膀(4)
她剛剛走進辦公室,秘書通知她,社長在辦公室等她。她來到社長的雜味書屋。常常有人懷疑,她是社長的情婦,即使社長已經六十五歲。人們不相信,男人和女人之間,還有一種聖潔的感情。社長坐過三十年大牢,天知道什麼罪名。出獄以後,被推上文壇泰斗的交椅。他的臉上沒有坐過一天牢的跡象,紅光四射。他請她坐在他辦公桌的對面,交給她一本冊子。他說,“從明天起我就退休了。這是我清掃戰場時找到的名冊,留給你作個紀念吧。”她翻着這本手冊,聽着他心痛地說,“每一次洗腦運動,這裏最殘酷。文革自殺率最高,一天之內,就有二十個文人被逼自盡。這本名冊就是這棟樓里的冤魂名單。人整人時,文人手法最毒。人殺人時,文人手法最絕。”這本死亡名單,比火葬場的骨灰盒還密密麻麻地塗抹着歷史。他說,“以後,我再也不能保護你。我走以後,你怎麼辦?這裏並不適合你,二十二歲,我就是在你這個年齡下獄的。我實在放心不下。”淚水衝上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睫毛。她說,“以後我會在手包裏帶上幾兩砒霜。”“你這樣的人際關係,怎麼能讓我放心?只要遇上運動,個人報復就是滅頂之災。個人之間的敵我關係藉著運動的鞭子把對手抽向死亡。回頭一覽,沒有一個人倖免,左右開攻的對手都在獄中輪迴。”她自我調侃,“其實我從屈原那個時代,就被放逐,不,放逐還不痛快,我被車裂。就因為一首詩,我被五馬分屍。”他像一個老莊主,讓她在這個互相吞併的世界,不受到任何挑釁。可是他明天就要離開。那些仇恨她的人,會來報復。那些仇恨她的人,會破門而入。他說,“臨別,我只能送給你一本陣亡名單,讓你學會自我保護。”他站起身,說,“離我一生最後一次會議還有兩分鐘。兩分鐘,我再一次送給你幾句話,不要交太多的男友,不要把最後的防線全盤交給男人,不要把未來寄託給男人,不要玩弄男人更不要讓男人玩弄。”他每個星期找她談一次話。每一次談話,都是因為按捺不住怒火排隊向他稟報她的罪行的人逼他不得不在日理萬機中找她談話。她的罪惡罪魁罪孽罪案罪狀罪證罪該萬死罪不容誅的罪名就是一天換一個男友。世上僅存的大儒為她剖析人生,每一次他和她推心置腹地談話,她都感動。可是,這種感動的談話,是最後一次。即使她再怎樣懷戀他和她的談話,這是最後一次。新社長和總編走了進來。他站了起來,對她說,“你的一生才剛剛開始。”她握着冤魂名冊離開了雜味書屋。這裏曾經留下了多少感動和感傷。從明天起就改朝換代。她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這間辦公室大得可以開舞會,坐滿了編輯和記者。她翻着那本死亡名冊,問鄰桌的老甲,是否記得一天二十人自殺的那個黑色日子。老甲嘿嘿笑着說,那些都是神經病。文人相輕,不,文人相仇。一旦到了那個時候,連你的友人都反目成仇,更別提你的仇人。落井下石時,沒有人有同情心。置於死地時,沒有人講人道主義。上去捅你一刀的,往往是你最信任的人。如同仇殺,往往是最親近的人。這些人一隻手和你握手,另一隻手在身後握着匕首。老甲講起一個拖着打殘的腿跳河自殺的詩人的最後一天。他的脖子上墜着詛咒他的木牌,被剃的陰陽頭上淌着墨汁。一隻鐵靴踢到他的頭上,矯正他跪着的姿勢。一腳就讓他雙眼淌血。在把他一生的詩稿像對付鴉片一樣投進火里時,他被命令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他抗旨,帶銅頭的皮鞭抽得他血流不止。打手沖地上吐痰,讓他舔下去。他不舔,就把滿盆的屎尿從他頭上澆下來。為了讓他再也寫不出來,打手一腳踩在他的手指上,狠狠地跺腳,直到手指的關節統統折斷。打手不過癮,又抄起秤砣,砸到他的頭顱上。在他奄奄一息時,沒有人因為他年近七十而心慈手軟。在他血肉模糊時,沒有人因為他是文壇泰斗而留他後路。老甲突然話鋒一轉,說,“你們倒幸運,應該讓你們也受一遍。”她明白他的意思。希特拉也這樣說過。就因為他在絞肉機里活過,誰也別倖免。如果不讓人嘗嘗這些死人生前所受的七十八種刑罰,就不配活着。她從抽屜里抄出一瓶法國香水,像噴射蚊子一樣,沖自己的渾身掃射,沖辦公室掃射。香水是她抵禦匈奴的長城,是她逃避現實的最後一道屏障。她把香水空瓶像投籃球一樣投到遠處的廢紙簍里。姚海一如往常拿着詩稿走了進來。他總是在她四面楚歌時出現,他驕傲地說,“我的新作。”姚海是新分來的經濟系研究生。他眉目清秀得像個女孩。一往情深的眼神里流露的儘是脈脈的光。他寧靜的臉上像從來沒經歷過內心的暴風雨。他的一臉孩子氣似乎再也不可改變。他的清純的嘴邊,胡茬被掃得不露蹤跡。白白的臉上,像一片春天的田野。他的鼻子筆挺,顯示着男性的堅毅。他剛分來時,樓里一陣轟動,驚呼阿蘭德龍來了。蕭小紅不記得和他怎麼樣成了死黨。不用任何套詞作為掩護,好像就在樓道里笑笑,那個笑像閃光燈亮了一下,彼此存下了底片。她接過詩稿,他的才思總是出她意外。人生即使根本沒有樓閣從太陽里升起來海灘上仍然不息地趕來看潮的人走向落日的人群讓海岸線愈加漫長只有寧靜的沙灘覆蓋了人的足跡她不得不感慨,“你的詩是哲學。”她捂住突然想嘔吐的喉嚨。突然,門口探進秘書的臉,小蕭,電話。她有些不情願地挪開了步子。姚海等的時間並不長。蕭小紅回來的時候,臉色煞白,甚至不自然地蒼黃。好像在一瞬間,她就老了。這一回,她沒有強迫自己對姚海笑。她的眼裏突然沒有了任何人。她忙亂地坐到椅子上,臉像機器一樣,似乎一切都失去了誘惑力。“你怎麼了?”姚海微笑着問。蕭小紅看着天。窗外的天空是銀白色的,電線網綿亘而過。她的眼睛大大的,像空曠的天池。姚海看着她,她沒有反應,只是獃獃地看天。突然,一抹微笑神秘地從眼角里滴出,她笑了,咯咯地樂起來,像一個病人一樣樂不可支。“你怎麼了?”姚海也跟着樂起來,“我都快得心臟病了。”她捂着臉,笑個不停。“什麼事讓你這樣忽喜忽悲?”“你能看出我的心跳出嗓子了嗎?”“盲人都看得出來。”“我真的高興極了。”“我真羨慕你。”姚海的臉上滲出點點不悅,他神速地翻着手裏的雜誌,他抬頭,聲音有點森嚴,“是不是哪個男朋友給你打的電話?”儘管他想把聲音鋪展得四平八穩,像一個不介於內幕的旁觀者,可低沉的聲音還是讓人傷心。蕭小紅沒有想到他會直截了當地問出來。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不願意編造謊言,潤飾他的難堪。她早已看懂他的心,所以更覺得對不住他。“不是男朋友。”“女朋友?”姚海有些興奮。“不,是男的。”蕭小紅的眼裏充滿痴迷。她沒有想到姚海突然合上雜誌,站了起來,走出了房間。他的無聲給蕭小紅多多少少帶來了寂寞感。可是,她更多的是無法掩飾的陶醉。給她打電話的是石醉。本來,她無精打采地拿起話筒,“誰?”她站在電話機旁,像石頭一樣生硬。“聽聽我是誰?”這個熟悉的聲音像絲綢的簾幕,在她的心裏徐徐拉開。蜜蜂簇擁在她的耳邊,她的眼裏湧出了蜜汁。這是辛酸的蜜汁。年久而沒有過濾的蜜汁。每當她聽到他的聲音,就感到難以忍受的快樂和傷心。“是你?”她想使自己老成,可聲不由己,脈脈的柔絲涌了起來。“誰呵?”他繼續試探,“你一百個男朋友,我是誰呵?”她激動得變調,“你剛回來?”蕭小紅踩在夢的雲團里。痛苦在這一瞬間成了空白。她從什麼時候起就陶醉於這種聲音。她渴望而又不易得到的聲音。像一個溫情的詩人,對着麥克風,欣賞着自己詩作的聲音。輕得好像沒有重量,可又沉重地壓在記憶里。“你好嗎?”石醉的聲音里滑出一串低低的笑聲。“你好嗎?”蕭小紅興奮地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昨天。每天都在變成昨天。明天我去看你。”“為什麼不今天呢?”“明天下午。”電話掛上了。惆悵感使她臉上陰鬱。她的眼睛失去了光澤。可瞬間,她又轉喜,他一回來就來看她,明天他就來了,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