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他的肩膀,不知能依賴多久的肩膀(1)
葉小歌走進名傢俱樂部大廳時,沙發上坐滿了爭奇鬥豔的女孩。他的萎靡的血管里頓時注射了可卡因。他感興趣的不是時裝訂貨會般的色彩,而是身着這些時裝的**。他是繪畫大師,即使一個女人包圍在水貂皮里,他的第三隻眼睛依然可以看見她一絲不掛躺在床上向他撒嬌的畫面。他打量着這個花園,如果他十六七歲,他會為每個人謳歌。可他已經二十八歲。他惟一能奉獻的只是悠然而冷靜的欣賞。門口進來一個女孩子。她無聲無息地走進來。她一出現就讓葉小歌看見了。葉小歌好像生來就認識她,向她招手,她無聲地坐在他的身邊。她脫下火紅的羽絨大衣。一身白裙像迷幻的羽毛落在她的身上。他擔心這麼冷的冬天她一層輕紗會不會凍病。她好像是海邊的精靈,飛到他的身邊。她這樣輕盈,也許可以在他的指尖上跳舞。她純真得讓人憐惜,讓人擔心這朵潔白的花別毀在自己的手裏。她的搭在肩頭的柔發像一道帘子,擋住她的臉。葉小歌看出她是內心熱烈的女人。他凱旋熱烈的女人易如反掌。他的生命的恆溫靠這些接力棒來維持。生活無聊,女人使它光輝。他迷戀刺激的愛情,像一個不知疲倦不知痛苦的詩人。痛苦,就發泄在狂歡之中。聲色,像一壇陳酒,使他擺脫塵世。葉小歌不理解眼前這個前衛的女孩為什麼悶悶不樂。如果她隨隨便便被笑聲感染,才合乎她的妝扮,可她無動於衷。她微微抬起頭,這一瞬間的眼神正巧與葉小歌的相遇。他被電了一下。他注視着她。她的頭微微側對着他,濃密的黑髮擋住了她的臉。在這一瞬間的眼光觸電中,葉小歌有一種全身中電的感覺。這張美麗的臉上有種神傷,有種憂鬱。但是,那雙眼睛,明亮得讓人想照照自己。那是花瓣般的眼睛,大大的,又微微眯起。葉小歌覺得在哪裏見過她。她的沉默里全是故事。她的迷人的眼光里流露着對世俗的厭倦。他真想聽聽她的聲音。她讓自己盡量耐心聽着司儀的介紹,這位是偵探小說家。那位自以為是的港商作派的作家站起來,向大家頻頻點頭,他的身邊有一位只會捂嘴微笑的小蜜。據說這位暢銷書作家救了一家半死不活的出版社。這位是電影製片,說罷,一群毛遂自薦的女士一擁而上,把他圍得水泄不通。這位是導演,又一群奮不顧身的女士恨不能像雜技一樣坐滿他的全身。這位是詩人。這位留着長發、敞着西服的詩人傲慢地站不起來,他只是向周圍藐視地橫掃一眼,好像在座的人都欠了他的情。固然他的詩情深似海,可並沒有淹沒一個人。這位是演員,領銜主演過一系列沒有人聽說過的角色。這位也是演員,只是還沒上過鏡頭。這位是思想家,這位是畫家,這位是作曲家,這位是舞蹈家,這位是書法家。動不動就是家。這群來路不淺的名家,攜帶着發家后採到的美人。葉小歌引誘的目光打量着她,“你是歌星?”她漫不經心地說,“無冕王。”“哪家報社?”葉小歌有些興奮。“查身份嗎?”她笑笑。一道語言的河還沒有找到發源地。葉小歌鍥而不捨,“你好像不喜歡這裏?”她說,“我在哪裏都是局外人。”他說,“你這樣的小姑娘不該這麼說。”他挑逗地笑笑。她並沒有笑。她像無意識一樣,並沒有心情和葉小歌深談。葉小歌為她斟上一杯紅酒。從十六歲起,他就鍛煉自己的風度,讓自己像時代周刊推出的超級明星一樣經得起世人的眼光。“能問你叫什麼名字嗎?”“蕭小紅。”她的孤獨憂鬱的眼神挑戰着他。他迫切地掏出自己的名片,任何有點黃金定律頭腦的女孩,都該知道這張名片的含金量。他胸有成竹,好像天下就在他的掌握中。她掃了一眼名片,面無表情。她似乎對一切都不感興趣。每當他見到一個他想拿下的女人,他首先摸透她想要什麼,就像在商場上首先掌握對手盤他什麼。只要知道對手要什麼,他就會對症下藥。沒有一個女人不愛錢,如果她要的是錢,他得到她易如探囊取物。如果她要的是性,他會讓她欲仙欲死。如果她要的是愛情,他會讓她知道為什麼活着。可是她什麼都不要。他在這樣一個冷漠的女孩面前,靜靜琢磨着對策。如雷的笑聲灌到耳朵里。身邊那位偵探小說家和演員歌星已經組織起聲浪。脫口而出的笑聲一環扣一環。小說家,坐在女人們中間,像坐在火焰山上,火燒火燎。他的嘴巴里儲存的故事泉涌般換來笑聲。你們猜他娶了什麼樣的女人?小說家侃得興緻勃勃。她肚子裏懷着別人的孩子,卻栽給這個男人。小說家拋出一串官司中的懸念,當這個男人終於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他卻抱着孩子不忍永別地嚎啕大哭,聽眾失落地離開了小說家。在這個圈子裏,真情平庸愚蠢,真情吊不起他們的胃口,聽不到大卸八塊使他們麻木。葉小歌突然發現蕭小紅的眼裏淌着幾滴淚水。那道淚水在臉上任意地流過。沒有擦拭,就漸漸隱逝了。他看見她的嘴角輕輕地抽搐着,很快又狠狠地咬住。這一道淚水像一道鞭子抽打着他。他對這個女孩的慾念變成了對她的保護。她的內心有種讓人傷心的情緒,感染了他。淚水從她的眼裏流淌出來時,他突然覺得自己在這滴聖潔的淚水中接受了洗禮。這個女人是聖潔、高雅而又清純的,不能像對待其他女人一樣,對她有半點輕浮。這種憂鬱傳染了他。他不知該說什麼。平時他對女人有那麼熟練冗長的台詞,都忘得不知蹤影。他並不想挖空心思說什麼,他只想讓這種平淡而又讓人傷感的情緒延續下去。他默默地看着蕭小紅,幻想着有一天,她突然把他叫到身邊,讓他傾聽她的談話,傾聽她對另一個人、另一個世界的感情。他坐在她的身邊,手不敢隨便伸到她的身上,像病人對醫生一樣謹慎。傍晚的灰色繚繞了舞廳。輝煌的吊燈亮了。葉小歌見蕭小紅拿起羽絨大衣,站起身,他的心一沉。風撒歡地在台階上跳躍。星星掙扎着,不被冬天捲走。在這片草地已經荒涼的園子裏,只有屋裏的燈光散發著溫暖。但是,這種喧囂不適於她。一隻黑貓從眼前滑過,像凍得發抖的車夫,鑽到了棲身的地方。院子裏除了荒涼和幽暗,再也沒有什麼了。長長的一條甬道上抹着一層月光。瑟瑟發抖的月光。一條讓人迷惑的小溪。葉小歌跟在蕭小紅的身後。他看着她邁出深宅大院的大門,他加快了步伐。在門外的電線杆下,他說,“剛才我忘了問你,你寫……?”她用微笑回敬他,“人間蒸發。”他沒有聽清楚,“什麼?”“遺言。”“喔!”他倒吸一口冷氣,“太巧了,我寫了800萬字遺言,都燒了,你的呢?”她指着兩眉之間,“我的大腦就是一個火化爐。”葉小歌的喉嚨被月亮卡住。他的手像空蕩蕩的鉛球落在兜里。他時時感覺自己就是一個空洞的殼,靈魂不翼而飛。他時時感覺自己的大腦空曠地進入蠻荒、冬眠的狀態。他時時感覺,在對付自己的戰場上,他是個自己打敗自己的人。可是此時,他像一個深思熟慮的思想家琢磨着她。她看上去像蝴蝶一樣飄閃,可她的悠然里藏着智慧,脫口而出的語言裏煽動着哲理,機敏的思維里潛伏着浩淼的過去。風像追蹤的偵探。他的立起的皮毛領子擋不住孤獨的寒冷。他感到了她的情不自禁的熱流。“你為什麼來參加晚會?”她站在風中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孤獨。”“那你為什麼離開?”“在人群里更孤獨。”“我是孤獨急診室的醫生。”“能看出來,你每天打開顱骨和胸腔。”他迷戀她的神韻,她的獨樹一幟的女人的韻味,或者說她的巫山**的氣息,使她發射什麼謬論他都忍俊不已。她洞穿他們的未來,“我們是兩節點不亮的電池。”她掉頭就走。他已經沒有勇氣追上去。冬天裸露出的乾巴巴的樹榦讓她的影子在裏面穿梭。暈紅的路燈的光線像一堆別人吃剩的橘子皮,向他砍來。他又回到夜色里時,他感到快心的孤涼。這種孤涼的快活,他從來沒有嘗過。當他走在夜色里,到處都是一個女人潔白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