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護士也很高興,就跟他兒子醒了似的。這護士挺年輕的,可是長得的確不怎麼樣,尤其笑起來,一口的牙齒就跟當初火柴說的那樣里三層外三層,整個一收割機。我覺得她還是比較適合冷美人的造型,一笑傾城對她來說難點兒。我站在陸敘旁邊抹眼淚,陸敘看着我,裂開乾燥的嘴唇對我笑,眼睛裏是那種深沉地像落日一樣的感情。我算是明白了,我再對不起誰我也不能對不起陸敘。我覺得陸敘長大了,以前剛接觸他的時候覺得他比顧小北白松他們成熟多了,不只是比他們大兩歲而已,我看着陸敘整天西裝革履的再看看當時衣着時尚的顧小北和白松,我是覺得陸敘特別成熟,甚至感覺有些衰老。後來我發現,其實陸敘和他們也一樣,就是個沒有長大的大孩子。可是現在,當我看到陸敘眼睛裏那種深沉,看到陸敘笑容里瀰漫著的容忍,我覺得他真的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了,而是一個男人。這是多麼值得高興的事兒啊,陸敘的爸爸媽媽終於把兒子培養成人了,多年的夙願得以實現,我都替二老感到高興。我又流下了激動的淚水。護士看着我挺不耐煩的,趕我出去,說是非直系親屬不能接見,我剛想琢磨着要謊稱是陸敘的姐姐還是他小姨子,結果陸敘就操着沙啞的嗓音對那小護士說,沒關係,我想看看她。那小護士立刻跟小羔羊似的點頭,微笑,然後瞪我一眼,說醫生還沒來檢查,還沒確定是否脫離危險期呢,你少影響他,然後婀娜地跑出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有點鬱悶。我對陸敘說,你丫的又摧殘祖國花朵,老實交代經過,是不是在昏睡的過程中勾引了人家,憑什麼你說我可以留下來就留下來,醫院的規矩那可是黨和人民定的,不能因為你長得規矩點兒就廢咯,憑什麼呀。我纏着一頭紗布跟個木乃伊似的坐在床面前跟陸敘貧。陸敘拿眼橫我,可是已經沒有了以前的兇悍,換來的是像蒼茫的落日一樣的眼神,看得我內心一陣一陣的翻湧。我和陸敘兩人互相看着對方身上里三層外三層的紗布,我有點兒感慨。我突然有種錯覺,我和陸敘是剛從戰場上回來的兩個士兵,經過了無數的險山惡水,衝過了無數的槍林彈雨,斷胳膊斷腿兒地可是我們終於還是凱旋了。我們站在紅旗下互相攙扶,抬頭就看到了前方涌動着朝霞的地平線。我們跟孩子似的笑了,說你看前面多麼光明。陸敘沙着嗓子跟我說,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見着漂亮的就流口水啊。說實話,我聽他講話有點想笑,一副公鴨嗓子,特沙啞,跟唱搖滾的似的,而且說得特別慢,比我姥姥說話都慢。我說去你的,誰要是敢指天發誓說那女的漂亮我讓他騎着我圍着北京溜三圈兒。陸敘說,再怎麼人家也比你漂亮。我跳起來,我說你丫沒完了是不是,說話得有良心,黨和人民怎麼教育你來着?陸敘看着我,也沒說話,就是笑了,我看着他虛弱的笑容覺得很安靜。他說,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脾氣。你要改改那多好啊。其實我都覺得沒什麼,只是你這樣的性格在外面比較吃虧,我心疼,林嵐,要不你改改,真的。我望着陸敘,點了點頭,那一瞬間我覺得陸敘像一個父親,一個特年輕但特有思想的父親。我眼前突然出現一個畫面,陸敘蹲在他兒子面前,摸着他的頭髮教他做人的道理,這個畫面讓我覺得很溫馨。我坐在他旁邊,看着他,我也不想說話了。其實從出事到現在,我昏睡的時候,我清醒的時候,我都想了很多,關於我的生活我的家庭我的愛情還有我的友情。我現在突然覺得我不恨小北了,真的,我覺得人與人都是緣分,緣分一旦完了,再怎麼強求都是無濟於事的,那隻會讓別人覺得是個笑話。我一直在扮演着小丑的角色,而姚姍姍李茉莉那種,就是偉大的高高坐在樓層上的看客,她們看着我在燈光下掙扎來掙扎去,笑得手舞足蹈,我越較勁她們越歡樂。我從來都只在乎燈光下我受了多少傷,可是卻一直沒看到,在我身後的燈光沒有照到的地方,有多少等待我的幸福。我想如果小北和姚姍姍在一起幸福,那麼我真的是可以提着厚厚的禮金去參加他們的婚禮的。我會捧上好看的花,挽着陸敘的手,在鴿子撲哧撲哧的聲音里對他們祝福。陸敘手伸過來牽我,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想甩開他,但看到他的手上還插着點滴的針頭,怕一甩把針從血管里甩出來了就罪過了,於是我就決定暫時犧牲我純潔女青年的清白讓他滿足一下他罪惡的想法。陸敘裂着乾燥的嘴唇笑了,他說,嗯,這樣安靜點兒好,不鬧騰,趕明兒我就娶你回去,我媽該樂死了,對了,你還沒見過我媽和我爸吧?我突然回憶起我和微微上次管他爸爸叫和尚來着,於是心虛地轉換話題,我說去你的,誰嫁你啊,要嫁也得嫁一腰纏萬貫埋了半截身子在泥巴里的糟老頭子,一結婚就害死他,然後拿了遺產吧嗒吧嗒數錢,哪兒輪得到你啊,去你的。我越說越起勁兒,說完最後一句習慣性地沖陸敘腦袋上推了一把。我正得意呢,可是漸漸覺得不對,我看見陸敘整張臉都變白了,跟在水裏泡過似的,我有點兒慌了,我說你別嚇我,你怎麼了?陸敘說,剛你推了我一把,我頭暈,覺得想吐……還沒說完呢,他就昏過去了。我站在他床面前,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我伸出手輕輕碰了他一下,我叫他,陸敘,陸敘!可是他沒反應,我立刻嚇哭了,我又一瘸一拐地衝出去,一邊沖一邊流着眼淚叫護士。我衝進護士值班室的時候突然摔倒了,頭撞在桌子上,疼得我齜牙咧嘴的。可是我馬上站起來,我說,姐姐,你去看看陸敘,去看看他,他……他……我一邊說一邊哭,護士理都沒理我就直接跑出去了。我跟過去,一邊走一邊擦眼淚。我心裏在想,陸敘,你不至於這麼脆弱吧,推一下就昏。等我趕到病房的時候,護士已經重新把氧氣罩什麼的給陸敘加上去了。陸敘又恢復了他沉睡時的寧靜,可是他的臉慘白慘白的,看了讓人覺得害怕。護士一邊手忙腳亂地料理情況,一邊訓斥我,她說,你怎麼弄他的,弄得突然休克了?休克?我的媽媽。我有點呆掉了,我說,我沒怎麼……就推了一下他的腦袋……護士突然轉過來對我怒目而視,她說,你整個一失心瘋,他撞了腦袋你還推他?你這一推肯定推歇菜了!她說完就打開心動儀,我看到那條綠色的線用一種很微小而衰弱的頻率跳動着,我在想不要出現香港電視劇里那種傻B的劇情啊,男主角的心跳圖最終變成了一條直線,女主角就哭死在他的床面前。我立在那兒沒說話,可是那個護士還在滔滔不絕地罵我,我突然也火了,我說,你他媽的廢話怎麼這麼多啊,罵我有屁用啊,你快救他啊,他沒事兒我讓你丫罵個夠,我給你買話筒去!……我還沒說完,就感覺胸口一陣劇痛,疼得我靠在牆上都靠不穩,身子順着牆壁哧溜滑下去了。我還想罵她,因為我不罵人我就無法抵消內心的一種莫名其妙滋生的一種恐懼。可是我剛一張口,一口血就噴了出來。以前在古裝片里經常看小龍女楊過他們吐血吐來吐去的,覺得跟看科幻片兒似的,可是沒想到,現實生活中也有這樣的事情。我的頭像要炸開了,嗡嗡嗡地一直響,後來眼睛也看不見了,一片花白,就跟沒圖像的電視機一樣。我隱約中聽到那個護士在喊,她衝著空曠的走廊喊,劉小惠,你快來,把她帶回病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