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6)
再擁抱的時候,嬌蕊極力緊箍着他,自己又覺羞慚,說:"沒有愛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的么?若是沒有愛,也能夠這樣,你一定會看不起我。"她把兩隻手臂勒得更緊些,問道:"你覺得有點兩樣么?有一點兩樣么?"振保道:"當然兩樣。"可是他實在分不出。從前的嬌蕊是太好的愛匠。現在這樣的愛,在嬌蕊還是生平第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單單愛上了振保。常常她向他凝視,眼色里有柔情,又有輕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當然,他是個有作為的人,一等一的紡織工程師。他在事務所里有一種特殊的氣派,就像老是忙得不抬頭。外國上司一疊連聲叫喊:"佟!佟!佟在哪兒呢?"他把額前披下的一綹子頭髮往後一推,眼鏡后的眼睛熠熠有光,連鏡片的邊緣上也閃着一抹流光。他喜歡夏天,就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浹背,西裝上一身的縐紋,肘彎、腿彎,縐得像笑紋。中國同事裏很多罵他窮形極相的。他告訴嬌蕊他如何如何能幹,嬌蕊也誇獎他,把手搓弄他的頭髮,說:"哦?嗯,我這孩子很會做事呢。可這也是你份該知道的。這個再不知道,那還了得?別的上頭你是不大聰明的。我愛你──知道了么?我愛你。"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她的一技之長是玩弄男人。如同那善翻觔斗的小丑,在聖母的台前翻觔斗,她也以同樣的虔誠把這一點獻給她的愛。她的挑戰引起了男子們適當的反應的時候,她便向振保看看,微笑里有謙遜,像是在說:"這也是我份該知道的。這個再不知道,那還了得?"她從前那個悌米孫,自從那天賭氣不來了。她卻又去逗他。她這些心思,振保都很明白,雖然覺得無聊,也都容忍了,因為是孩子氣。同嬌蕊在一起,好像和一群正在長大的大孩子們同住,真是催人老的。也有時候說到她丈夫幾時回來。提到這個,振保臉上就現出黯敗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掛,整個的臉拉雜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條。這次的戀愛,整個地就是不應該,他屢次拿這犯罪性來刺激他自己,愛得更凶些。嬌蕊沒懂得他這層心理,看見他痛苦,心裏倒高興,因為從前雖然也有人揚言要為她自殺,她在英國讀書的時候,大清早起來沒來得及洗臉便草草塗紅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他們也曾經說:"我一夜都沒睡,在你窗子底下走來走去,走了一夜。"那到底不算數。當真使一個男人為她受罪,還是難得的事。有一天她說:"我正在想着,等他回來了,怎麼樣告訴他──"就好像是已經決定了的,要把一切都告訴士洪,跟他離了婚來嫁振保。振保沒敢接口,過後,覺得光把那黯敗的微笑維持下去,太嫌不夠了,只得說道:"我看這事莽撞不得。我先去找個做律師的朋友去問問清楚。你知道,弄得不好,可能很吃虧。"以生意人的直覺,他感到,光只提到律師二字,已經將自己牽涉進去,到很深的地步。他的遲疑,嬌蕊毫未注意。她是十分自信的,以為只要她這方面的問題解決了,別人總是絕無問題的。嬌蕊常常打電話到他辦公室里來,毫無顧忌,也是使他煩心的事。這一天她又打了來說:"待會兒我們一塊到哪兒玩去。"振保問為什麼這麼高興,嬌蕊道:"你不是歡喜我穿規規矩矩的中國衣服么?今天做了來了。我想穿了出去。"振保道:"要不要去看電影?"這時候他和幾個同事合買了部小汽車自己開着,嬌蕊總是搭他們車子,還打算跟他學着開,揚言"等我學會了我也買一部。"──叫士洪買嗎?這句話振保聽了卻是停在心口不大消化,此刻他提議看電影,嬌蕊似乎覺得不是充分的玩。她先說:"好喲。"又道:"有車子就去。"振保笑笑道:"你要腳做什麼用的?"嬌蕊笑道:"追你的!"接着,辦公室里一陣忙碌,電話只得草草掛斷了。這天恰巧有個同事也需要汽車,振保向來最有犧牲精神,尤其在娛樂上。車子將他在路角丟了下來,嬌蕊在樓窗口看見他站定了買一份夜報,不知是不是看電影廣告,她趕出來在門口街上迎着他,說:"五點一刻的一場,沒車子就來不及了,不要去了。"振保望着她笑道:"那要不要到別處去呢?──打扮得這麼漂亮。"嬌蕊把他的手臂一勾,笑道:"就在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么?"一路上他耿耿於心地問可要到這裏到那裏。路過一家有音樂的西洋茶食店,她拒絕進去之後,他才說:"這兩天倒是窮得厲害!"嬌蕊笑道:"哎喲──先曉得你窮,不跟你好了!"正說著,遇見振保素識一個外國老太太,振保留學的時候,家裏給他匯錢帶東西,常常托她的。艾許太太是英國人,她嫁了個雜種人,因此處處留心,英國得格外道地。她是高高的,駝駝的,穿的也是相當考究的花洋紗,卻剪裁得拖一片掛一片,有點像個老叫花子。小雞蛋殼藏青呢帽上插着飛燕翅,珠頭帽針,帽子底下鑲着一圈灰色的鬈髮,非常的像假髮,眼珠也像是淡藍磁的假眼珠。她吹氣如蘭似地,絮絮地輕聲說著英語。振保與她握手,問:"還住在那裏嗎?"艾許太太道:"本來我們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我丈夫實在走不開!"到英國去是"回家",雖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國的,已經是在中國的第三代;而她在英國的最後一個親屬也已亡故了。振保將嬌蕊介紹給她道:"這是王士洪太太。王從前也是在愛丁堡的。王太太也在倫敦多年。現在我住在他們一起。"艾許太太身邊還站着她的女兒。振保對於雜種姑娘本來比較最有研究。這艾許小姐抿着紅嘴唇,不大作聲,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臉上,一雙深黃的眼睛窺視着一切。女人還沒得到自己的一份家業,自己的一份憂愁負擔與喜樂,是常常有那種注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許小姐年紀雖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歸宿的"歸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職業女性,經常地緊張着,她眼眶底下腫起了兩大塊,也很憔悴了。不論中外的"禮教之大防",本來也是為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難到手,更值錢,對於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種保護,不至於到處面對着這些失敗。現在的女人沒有這種保護了,尤其是地位全然沒有準繩的雜種姑娘。艾許小姐臉上露出的疲倦窺伺,因此特別尖銳化了些。嬌蕊一眼便看出來,這母女二人如果"回家"去了也不過是英國的中下階級。因為是振保的朋友,她特意要給她們一個好的印象,同時,她在婦女面前不知怎麼也覺得自己是"從了良"的,現在是太太身分,應當顯得端凝富泰。振保從來不大看見她這樣矜持地微笑着,如同有一種的電影明星,一動也不動像一顆藍寶石,只讓變幻的燈光在寶石深處引起波動的光與影。她穿着暗紫藍喬琪紗旗袍,隱隱露出胸口掛的一顆冷艷的金雞心──彷彿除此外她也沒有別的心。振保看着她,一方面得意非凡,一方面又有點懷疑:只要有個男人在這裏,她一定就會兩樣些。